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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不阿走夜路。
  禁门渐远。门内正有大事发生。
  楚王并楚王妃入省贡方,暂住几天。没想到怀孕不足九月的楚王妃早产,生出王太子来。作储君的楚王,其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储君,继而为皇,成为后梁的天。
  于是婴孩被人剪断脐带,抱出,放到众人发顶,接受膜拜。
  人多,口眼多。大家一同看到惊人的场面:“咦,楚王太子不哭,还伸手向天,做奉养状!”敬畏的手,一只接一只,去抚摸幼婴热的身体,因而忽略了搁置一旁的冷的脐带,共有两条。
  “不阿,不阿,你带他走!”
  这是当日黄昏浮动时,一间有血腥味的房间里传出的对话。
  “椽栾,你何苦?你把他送走,送到何处呢?何处能放他这样的小孩?”
  “他是我的骨肉,何处都能放他,唯独放他父亲身边不行。不阿,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是头恶鬼?”沉默过后,女子发出煎熬的痛声,“太疼了,我欲死,却也要安顿好他再死。”
  “但你肚里还有另一个孩子。”
  “是,如果我活下来,我将带着这个孩子事鬼。为了他兄长,一定要拿他做牺牲,唉,太疼了,不阿,你快带他走。”
  “好,好,椽栾,我带他走,我穷尽一生保护他,教导他,绝不让他辜负你的心意。”
  “谁要你保护他,教导他!”刚刚还如游丝的女声,一下子雄壮起来,“你敢忤逆他的父亲吗?或者你能开辟新路,隳楚庙,肩负后梁?你连心仪的人都不敢面对!”
  “我……”
  “那么你永远不要教他,将他扔到苦地里去,最好是离省中不远、又不富足的地方,最好是有攻山之辈、又有都水长官的地方,让他耳目有广有狭,等一二十年、四五十年后,你且看他的成就,”为母者骄傲的声音,到这里弱下来,“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我经历这番催生的事故,大概垮了身体。”
  男声抽泣:“椽栾,你保重。”
  女声发噎:“你哭什么!你快走吧!”
  禁门已经没去。肖不阿走夜路,因为不安而气喘吁吁。
  怀中的婴儿很安静,从襁褓中探出两手,朝天抓挠,做出和省中那位楚王太子相同的动作来。
  “在你阿母肚子里时,你是否与兄弟抱臂相拥呢,就这样把你和母亲弟弟拆散,不好受吧?”年轻的肖不阿,没有哄小孩的经验,更因心中苦恨,说着逗弄的话,却潸然流泪。过路的卫士中,有认识他的人:“咦,肖居室?”肖不阿慌张,抹去眼泪,“嗳嗳”地应着离开。
  婴儿被他按在怀里,比他冷静。
  过十四日,省中为小王太子宴。楚王命人挖蛇胆、刿鸡肝,来祝亲儿。看到小孩举手,将秽物献给天,他赞叹:“神王。”左右学舌:“神王。”肖不阿隐在人群中,翻动嘴唇。
  趁大家都在看孩子,他去看孩子的母亲——楚妃孟椽栾正在修养。
  她秘密催产,先生一子,又忍耐许久,才闹着分娩,造出独生一子的假象。这样做虽然性命无碍,身体却大受损。女医查过她的下体,瞠目结舌,能说的话只有:“王妃,静养吧。”于是她裹在一匹桃华锦绣里,充了十四天木头人,期间除了楚王的例行问候,没人敢接近她:谁都能从她的面相上看出死气。
  肖不阿忍着眼泪,为她讲述那个孩子的下落:“我连过几道关卡,对核验的人说,怀里是一头能伤人的野兽,要拿到西堰渠溺死,他们就懂了,没有为难我,也没做记录。出省以后,我犹豫,一度想送他去右扶风。右扶风华美,即便是他的长相,也不会乍眼。”
  “不行,言氏主右扶风,言氏擅淫!”锦绣里的女人挣扎起来,被肖不阿按住。
  “阿噎,阿噎,你别急,”肖不阿一紧张,喊出她不大雅致的小名,“我怎么会让你为难呢?我想到你对他的寄望,最终还是将他送到左冯翊。”
  “左冯翊何处?”
  “昌山脚下,小铁官门前。”
  锦绣里吐出一口气:“好吧,辛苦你。我安心了。”
  铁官的歌,讲他们乏味的生活。例如更夫鼓铸歌:“山雨回风,昌五工更,饮食在野,刍稾在侧。”取金歌:“取金,取银,取磁,取汵。”夜过十二亭做长剑铁官长李丕歌:“官啬夫,冶师佐,相与过亭十二所。削厉制其锋,践卒善其锷,雇佣缠其缑,硐炭灭炉火。李丕奋剑百步走,长官向右徒向左。”
  歌唱了五年,铁官就辛苦五年。五年内,叁辅一切铁署都在忙碌。无论是攻山取材的大铁官,还是回收废铁的小铁官,白天夜里铸,抓细民,拿家奴,总之拼上所有人力物力,向省中供给兵器。他们中有些人累得神志不清,也曾对天抱怨:“又不打仗!造这么多兵器干什么?”过后被惩罚,只好在窟中顿足:“欸!”
  而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今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老皇帝死得好!”一名铁官徒说。
  省中来的运输官正好停车。
  铁官徒来不及收回话语,只好扇自己嘴巴。
  运输官并不在意,指挥载好最后一批兵器,这才教训他:“可注意!让你们造兵器的人,不是先皇,而是刚刚坐上龙椅这位。这位将长子送往楚地,又封了国,你们的兵器也运了五年,一件不少,都已经入楚,用来保护后梁最灵秀的皇子,还有什么不满?”
  铁官徒喏喏的,却有一道声音,从他们中间发出,肆意嘲笑:“兵器极凶,索要极勤,运去封国,只能杀人,这样庞然的数量,足够杀一国的成人了,还谈什么保护。”
  细嫩的声音,来自一个孩童。
  息再时年五岁,在铁官徒中间,像一颗露水。
  运输官讶异他的话,更讶异他的姿容,正不知说些什么,来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见铁官徒扬起巴掌。
  “野种。”
  息再避开脸,被打中肩膀,在地上滚了几圈。另一侧的铁官徒也来帮忙,按住他的脖颈,向运输官道歉:“大人,今天是大赦日,施恩日,请勿与小子置气。”
  “一群隶人。”经他们提醒,运输官才想起自己的使命,丢下一句谩骂,驱车离开。
  等行尘消散,铁官徒才开始另一种教训:他们让息再吃铁渣。
  “我们养你,你不报恩,反而给我们招祸,今日的餐饭就是这个,挑剔便撕烂你的嘴。”粗犷的铁官徒,对付清瘦的小孩,自有一套办法,如果息再不张口,不吃铁渣,他们就要用膝盖顶断他的脊梁骨。
  但息再没反抗,趴在铁渣上大吃,直到牙齿结黑霜。恰好铁官长李丕也到了,喝止众人:“还不领赏,在干什么?今日新元第一天,有诏,众位铁官徒免一岁役,更夫免一月役,雇佣进为卒,卒进为工,工师进为待诏,都去高兴吧。”铁官徒们这才丢下息再,欢呼雀跃,将元件抛上天。
  息再咀嚼铁渣,伏在他们脚下看。
  夜里,李丕去找息再。息再在冶铁窟里坐着,正摆弄头发,拢出椎髻的形状。
  “好小子,既然有头脑,为什么故意讨打?”
  “我明天就要走,怕忘记这里,所以讨一顿打。”
  李丕想:真是倔强的小孩。
  他凑近了:“你还担心忘记这里?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昌山小铁,你不要小看它,它为省中和楚国制作了五年!”
  息再在窟中笑。
  李丕当自己受了不懂事的孩子嘲弄,并不气恼:“你笑,以后你为大男,就知道处世的艰辛。但现在有一条路,就在你面前,看你愿不愿意走:给我做继子,以后让你当官令史,让你当官长!”半辈子独身的李丕,眼看息再长大,显露美貌,就垂涎了。
  息再听完,仍然笑着,语带讥讽:“我给你做继子,当官令史,当官长,然后某天,皇帝又死了,换新的皇帝发诏令,我再跟这帮铁官徒欢呼:减了一岁役,进了一级官?”
  李丕点头:“可好?”
  “铁官长,我明天就要走。”息再捂住头上的锥髻,像发毒誓。
  李丕走了,并不气馁。明天太阳一定东升西落,众人一定叁餐米粥,息再一定留在这里。不说昌山五铁看守严密,就算侥幸被他走脱,不过是五岁的小孩,无父无母,无依无恃,在世上立足,也是一眼就能穷尽的未来。
  第二天清晨,运输官弃车纵马,狂奔回昌山,要找铁官长。
  李丕还在睡梦中,被随从抓了,压到冶铁窟前。
  许多铁官徒被吵醒,从窟中探头,听运输官的质问:“五年好铸,一朝松懈!昌一至昌五中,只有你小铁官缺了两件铁当卢。左冯翊大人仔细查验,才发现这个缺失,现下正在等待。东西去哪里了?”
  李丕很不清醒,只听懂左冯翊大人正在等待,便发抖。大人哪有不严苛者?过去昌二的小铁官缺了一件物品,被大人鞭策,直到无法走路,而如今他昌五缺了两件……李丕环顾四周,想找替死鬼:“谁知道铁当卢的去向?”铁官徒一齐缩回脑袋。
  李丕觉得自己完了。
  “我知道当卢的去向。”息再一开口,运输官、铁官长并铁官徒的目光,聚在他身上。运输官喃喃的:“又是你。”
  息再咧嘴,露出被铁渣染黑的牙齿:“是我,我吃了两枚铁器,上刻兽面,那就是当卢吧,真漂亮。”
  “他总是乱吃乱吞。”有人反应快,借题发挥。
  “人小肚子大,老喊饿,或许贪嘴,吃了铁,误大事。”有人附和。
  “是啊,是这小儿的错。”李丕活过来了。
  但铁当卢没了就是没了,短时间内无法造出,该受罚的人还是李丕,他重新陷入绝望,只能向运输官重复:“是这小儿的错。”
  “是我的错,”息再越过他,“请不要罚昌五的铁官,就将我带给左冯翊大人交差。”
  他走到运输官面前,以手指其腹部:“见到左冯翊大人,请将我开膛。铁器还在我腹中,取出来洗一洗,正好补上缺漏。”察觉到面前人打冷战,息再抬头,与他对视。
  运输官恍惚,以为看到省中的天雄。
  他膝盖发软,说着将人带走,犹然心悸。又忽然想起这不过是隶人们养的小玩意,便气恼,给了李丕一脚。
  李丕倒下,看息再被运输官提上马,忽然有劲,连滚带爬地追:“等等,这是谎话,他并没有吃什么铁当卢,牙齿发黑,是因为昨天吞吃铁渣!”众铁官徒拦他:“官长,你疯了,就是他吃的。”
  息再自运输官的腋下探头,和他们道别:“我是孤儿,你们将我养大,我无以为报。我今天离开,今后回来,领你们看一看昌山以外的大小铁。”他说着话,冷冷地笑,叫人以为他披童子的外皮,其实在世上长存了许多年。
  李丕看着他离开,意识到他在这个年纪,已经一言九鼎:“真的走了……”
  铁官长瘫倒,汗落在昌山脚。
  天大亮,十里路外,跑马队伍中,息再展开头顶的椎髻,露出两枚铁当卢。
  在运输官惊诧的注视下,他将铁器打入马的双眼。人仰马翻,他也扭断脚,向西逃。之后一年,他暂住在邻县,还能看到昌山顶,第二年再向西,换另一个县城,则昌山在长天后面,不见轮廓。
  买一个浡人,需要上品银十。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难道不知皇帝的宠优蓝谨?蓝谨精通百戏,是后梁第一伎人,吃穿无忧,地位尊贵,据说今日还登上小楚王的生日宴会,为后宫贵人表演!而浡人出身百戏之国,自小耳濡目染,身心灵慧,尤其是我这几位浡人,样貌清雅,年纪又轻,假以时日,难保不会成为下一个蓝谨,买了他们,便是买了生财大道!”
  贩子说得很动听,然而定价实在太贵,虽然吸引了很多人来看热闹,却没卖出一个,无奈拿浡人出气:“白吃饭!”
  不会语言的浡人,顺从地挨骂,帮忙收摊,正好与过路的息再对上眼。
  叁叁两两的幼年浡人,看这位红颜,看走了神,过后互相打手势,以为遇见大斋时的童子。直到贩子叫骂,他们才不再留恋,卷着铺盖走了。
  只一个晚上,一切都改变。
  第二天,买一个浡人,需要叁个铜子。
  贩子对价格做出解释:“诸君,且看,且看这几位浡人,他们年轻漂亮,头脑活络,做惯了事情!能挑水,能做饭,能扫除,能解妇人苦闷,如今只要叁个铜子,买回去看个新鲜,当个消遣,就当买一颗菜,买一个摆饰。”
  即便贩子绝口不提浡人的特长,路人依旧行色匆匆,不再停留。对眼前的变故,贩子不能说毫无预料,只是真正发生了,让他痛苦:行远路进口的浡人,就这样废了,他血本无归。
  贩子拿张凳子,坐在摊前,失魂落魄,突然指天:“蓝谨!”
  蓝谨刚刚下狱。
  昨天相思殿大宴,为楚王庆生。楚王远在楚国,不能赴宴,其母后孟氏念儿心切,做书几函,又要博弈:“听说楚王叁岁就能辨文石、投掷、打子吃子,不愧是我的儿子。”她的得意模样,让身旁人发笑。
  后梁帝抹着嘴:“好啊,阿噎,难得你高兴,就让蓝谨陪你一局。”
  蓝谨上殿,身穿彩衣,春风得意。
  棋子列定,皇后与伎人各自牟取,首盘擒中路,皇后赢了一半子,次局又赢,观众暗暗在手心里写字:“忿急。”等到第叁局开始,换数弹棋,皇后依旧大胜,蓝谨便坐不住了:他知道皇后厉害,没想到皇后绝然,不禁向殿上诉苦:“陛下,皇后留一子,藏一子,小人无论如何也赢不了她。”
  后梁帝大笑,群臣大笑。
  坐在前排观局的公冶国师便扯动嘴角。
  他其实不觉得有趣,不过,天数台以外的人间,自有一番处事的规矩。他不叛逆,跟着大家笑一笑,无论如何也不会出错。
  但叛逆的人在上——皇后惊声尖叫,抓起棋子堵蓝谨的嘴。
  相思殿安静。
  “什么留一子,藏一子,你妄言!”她的毛病犯了,每当情绪激动时,就上不来气。宫女扶她,她打走宫女,执事近她,她咬下执事的肉。
  歇斯底里的女人,张牙舞爪,将宾客吓退,再看殿中。
  后梁帝坐在殿中:“嗯?”
  他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才会派蓝谨来说这句话……护子心切的女人,自己唬自己,越害怕,越疯狂,终于喊出声:“楚王从来一人,至于兄弟姐妹,他!”
  殿柱下的肖不阿鼓起勇气:“皇后失智,快扶她下去。”后梁帝看他一眼,他就说不出话,心里已经彻凉:皇后自乱阵脚,或许要漏出秘密。
  宴中一人突然发笑,击钟一样。
  是灵飞美人。她怀孕,腹部高高隆起。意外发生以前,她正拿小匙击碗,和一名侍卫玩乐。
  皇后失常。灵飞美人饶有兴致,看了很久,此刻评价:“错了错了,先罚蓝谨,罚了蓝谨,皇后自然安心。蓝谨欸,你的舌头该断!看把皇后吓的,竟说坏话。楚王怎会是一人,没有兄弟姐妹呢?瞧我肚子里这个。”
  她一挺腹部,与席的和夫人便说粗俗,然而气氛到底缓和了,众位宫官执事都称有理,请皇帝罚。
  后梁帝离席,搂住孟皇后。
  看她不断抽噎吸气的样子,他怜惜,摸她发顶:“好阿噎,我来罚他。”
  蓝谨下狱,脱鞋换衣时,仍然喊冤:“我只是如实说明棋局情况,我哪一句话冒犯了皇后?”
  蓝谨的遭遇遍传后梁,首先从叁辅地区传开。人都说,做百戏伎人,再风光,言行中有零星错,就会落得牢狱的下场。多数人宁愿从他处入手,挣条功名,或是干脆做个小老百姓,再也不贪此处的利益。
  浡人一下子贬值,成为无人问津的商品。
  贩子满腔怒火,骂了叁天蓝谨,将怒意对准浡人。
  “过来。”他喊。
  其中一个浡人过去,被他打。
  之前贩子不动浡人,是因怀抱壮志,想将他们卖到贵人处,换一个好价钱。如今志向消亡,他将浡人看做物,肆意磋磨,打完了又让他们学猪狗,做无赖的表演,吸引一部分兴味特别的人,看看能不能撞大运,卖出一两个。
  挨打的浡人,在所有浡人中最年长。他俯下身,带头爬动,看人来人往,看到一双瘦腿。
  又是息再:灰色的云天下,他昳丽风采。
  浡人仰视他,多希望他这样的人是世家子,一挥衣袖,将自己并同伴买走。
  但息再连衣袖都没有,披短褐,穿旧鞋,脸是莲花,身份是乞丐,还不如浡人体面。
  四季轮转,很快到了冬天。贩子终于灰心,收拾行装回乡,走前将浡人卖给肉铺:“据说八岁以前别种童子的肾脏,可以驱邪治病,我只收两浡人一铜子,算是贱卖了,你们动手吧,之后去处方处卖出高价,我也不会追回来要钱了,我已经血本无归,我要回家务农。”
  贩子拿到铜子离开,浡人们被关在栅栏里,低声哭泣。小猪赶来,将人错认成同伴,与他们依偎。
  屠户在栏外点数,彼此商量:“呀,差人数,这怎么分?等老四回来再看?”一个浡人像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忽然大哭嚎,将屠户吓得冷战。这时灵巧的影子正好从肉铺外窜进来,拿起大块膘肥逃走。
  屠户认出那人是息再,切齿,提了棒槌去追:“野种!”
  距离左冯翊治所最近的县城,又混乱,又繁华:满载奇货的车马去了复来;大人物戴帽出街;细民和流亡多如毫毛,息再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县中出名,不仅是因为偷窃,还因他不偷财物,只偷食物,令人生厌,但又生不出什么深仇。
  “你可看到栏中的小子?这次被我们抓到,我将你也关进去!”屠户威吓。
  “栏中是浡人吧?他们来左冯翊近一年,还学不会说话,这样没本事,活该受宰割。”息再轻快地跑,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他的话顺风吹回肉铺,让浡人听了,抱着猪发抖。
  夜里,浡人一个架一个,准备越栏,被起夜的屠户逮到:“跑!”
  他们打断浡人的腿,起锅烧水,拿出砧板:“本想等老四回来细分,谁想你们这样不老实。”
  屠夫磨刀,惊到畜牲,栏圈里另有一种疯狂。浡人夹在两种动静之间,已经忘记自己是否为人。息再低声呼喊许久,他们都没反应,躺在地上,咬腮引颈,几乎成为死肉。
  “啊!”浡人的断腿被息再踩,痛得大叫。
  精神垂死的浡人,睁着泪眼,这才看清救世主一样的男孩:白皙又灵巧,在夜里潜行,像一条游龙。
  “无束无缚,却不逃跑,非要伏在地上流泪。我真不想救你们。”他说着残酷的话,同时扶起近处的浡人,“你伤得最轻,和我一道做诱饵去。”
  浡人逃跑了。屠户出动捉人,左右邻舍帮忙打灯。在灯火的尽头,息再和一名浡人拖延着,故意留下痕迹,将捉捕者引到相反的方向,其余浡人顺直道向北,逃往野外。
  “跑不动了?”息再几次停下,没等到浡人振作,反而等到暴怒的屠夫。
  他转去浡人身后,推着人跑:“不想死吧。”浡人拼命点头——来左冯翊近一年,这是他第一次正式与人沟通。
  但孩童实在跑不过大男。
  屠夫跟上,挥刀砍人。息再躲过,浡人没躲过,后颈划出一道小口,吓得他惨叫。屠夫因而得意了。息再抓住机会,将浡人推下城渠,同时自己被绊了脚踝,摔在地上。
  眼看浡人滚进深沟,屠夫想起付出的铜子,失去理智:“野种!”暴戾的声音铺天盖地。息再抱住脑袋,嗤鼻。
  他受着打,躲开劈砍,心里还在计算:如果浡人存活,从渠中爬出,并最终逃回故乡,那么自己不过是在千百年后,成为某支别种歌颂的英雄;如果浡人不能存活,就那样摔死、淹死,而自己又被屠夫虐杀,那么平明一到,世上只会多两具卑贱人的凉尸。
  “真是。”
  息再双肩流血,静静地呼气,眼睛红了。
  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不屈的性格呢?平常在街上走,在东市偷窃,息再总能看到手持粗粮的人,据檐下一角,大谈天地,或是无家的少年追求无家的少女,再不然是极秀的笙磬生,褪一半衣服,自甘堕落……他们都笑得很好,即便转头就被人斥逐,也没见出不适来。而息再仅仅看他们一眼,就觉得呼吸不畅。偶然一次,他向他们表现出鄙夷,却被嘲笑:“这个孤儿贼,以为自己乘大车、住重屋,还嚣张?其实算什么东西。”
  李丕有色欲的脸,紧接着浮现:“以你的出身,怕是一辈子能去到的最好的地方就是这里。”
  暮雪来了。
  息再捂住脑袋,受屠夫打。
  他的心思越来越少,到最后忘记所有前事,只剩一个愿望:谁能给他一下,将他彻底杀死,他好转世为石头,想东还是想西,都由人踢着去。
  马蹄声就在此刻响起。
  息再耳朵贴地,听得尤其清楚。
  “让路!”骑士大喝。
  屠夫打着滑,躲到平房后,辨认来兵:“看他们的甲备,远胜县兵,也不是游徼,好像是,好像是——”
  这队骑兵,实是皇宫里的羽林,奉命追踪某物,跑马到这里。市井的纠纷不在他们管辖,赶走屠夫只是意外之举,如果愿意,他们可以纵容铁蹄,将不能动弹的息再踏成肉泥。
  但羽林们心事重重,展现骑术,从息再身上跃马,到城渠下游,又停成一排,伸头等待。
  约两刻后,省中西堰渠的排水来了。
  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那!”羽林以手指引。
  渠对岸又来一队羽林,伸出长竿,架起木阀。
  息再听到沉闷的碰撞。
  活水凉,翻涌在他头顶。他拖着一身伤,勉强抬头,追寻水汽,看渠沟方向,看到一具尸体。
  女子的尸体,被长竿挑,被木阀格挡,鱼跃一周,滚到这边。排水扭转她的脖子,让她不瞑目的眼睛,和息再的眼睛对在一起。
  世上最美的女子,大概就是她了。
  然而流水很快将她推走,两队羽林也纵马,追着渠水和尸体,向下一城去。雪天里回荡号令:“省中命,将灵飞美人的尸体投入西堰渠,直到腐烂为水。”
  号令绕城,惊走屠夫。四下无人,渐渐安静的夜。
  息再翻个身,跪趴在地。
  他微张着嘴,还在痴然,还在想刚刚水中的女子:她的面盘像切玉,手脚像白鱼,衣服遇水不皱,乌发编成九鬟环,名为某美人,应该比乘大车、住重屋之辈,还要显耀百倍,却死在水里,狰狞地睁大眼。
  息再接了一嘴雪,打个喷嚏,忽然笑出来。
  他爬起,伤得太重,又倒下。
  渠沟方向传来一声“欸”。
  浡人活着,不但活着,还颇有神气,攀爬上岸,不待喘气,就扑向息再,支吾着:“欸欸!”
  “你躲在沟壁下,想等人走了,过来帮我?”息再由他搀扶,迅速无力,靠回他肩上,两个孩童浑身是血,息再忽然向他道歉,“是我小看浡人,不该说你们没本事,说你们活该待宰。”
  浡人停顿,浮起一层泪,坚持比划着:“欸。”
  他努力表达,脸色涨得通红,又是翻白眼,又是扯舌头。
  息再明白了:浡人也看到那具女尸。
  “水中的尸体,我,我不要?”
  浡人比划一点,息再理解一点,终于说出浡人想说的话:“不要我死,不要我变成水中的尸体。”
  浡人停手,热泪落在息再脸上。
  息再难为情,一把推开浡人:“看了那具尸体,我决意要活两叁百年,怎么可能死去。”他遍体鳞伤,坚持直立行走,似乎这样做,曾在深夜里受毒打、几乎弃命的可怜孤儿,就能化成一滩血,永远留在小县城的渠岸上。
  浡人追上去,要与息再同行,被他甩开手。
  其余浡人便都从街巷里拥出,与息再同行。
  息再怎么甩也甩不掉,只能冷冷地笑:“我再也不做好事,从此只为自己活着。你们一帮别种,话都不会说,跟着我,只能做我的走狗。”
  浡人很高兴,用枯枝画图,告诉息再,自己的族名是狗,立刻受到他的嘲弄:“名字多陋。”
  一个浡人黯淡了,另一个浡人接着画图。
  狗,兔,旱獭,男人的肚肠……陋名一个接一个,终于让息再厌烦。他踢开树枝,踢到树干,雪纷纷揺落,息再伤处的血也揺落。
  他俯身忍疼,和族名为狗的浡人面对面。
  “如果我是你的族亲,就给你起名揺落。”息再说。
  他认真起来,看呆了浡人。
  其中,得到名字的揺落率先清醒,肩负着息再,暗暗许愿:这条性命能帮他走得更远。
  另有一个浡人问息再的姓名。
  “或许是父母咽气前取的,叫什么息再。”息再又恢复刻薄的样子,却没有松开浡人的手,带他们移居到左冯翊最偏远的横县——士人的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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