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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珪扶起完颜宁,花白的眉毛轻轻颤抖,柔声道:“长主,广平郡王说您要取件要紧东西,是什么?臣给您去拿。”完颜宁微微一怔,神色安静了些,抬头注视皇帝,惨然道:“臣自幼饮食针履,皆由百姓供养,不敢再受分毫,惟此物乃夫婿所赠,并非宫中分例,恳请陛下赐还。”皇帝不悦道:“朕劝你一句,你若真为他好,就别把这夫婿二字挂在嘴边。”完颜宁不住惨笑,恻然道:“是啊,他一生堂堂正正,身后声名岂能为我所污?臣真的疯了,疯言疯语,做不得数的……”话音未落,又咯血不止,萎顿在地。
  承麟与宋珪对视一眼,膝行上前,再三叩首道:“臣恳求陛下,应长主所请,收回赐姓,废除封号,将她贬为庶人,由得她与陈和尚自行嫁娶。长主这般模样,还有什么祥瑞可言?陛下成全生者,亦是安慰死者;礼重去者,方显勉励来者,臣与紫微军将士同感恩德,便是忠孝军士卒知晓,也知圣恩不负,望陛下三思!”
  皇帝微微一凛,沉吟未语,三峰山一战后朝中缺将,承麟独领紫微军,举足轻重,倒不可等闲处之,皇后揣度皇帝心意,便接口道:“麟弟言之有理,可妹妹是被先帝封为公主,陛下褫夺封号,岂非不敬先帝?”承麟拱手恭敬地道:“先帝西伐夏侮,南开宋衅,都是被陛下甫一登基便更弦易辙了的,如今撤一个女子的封号,量来也无伤孝心。”皇后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见他仍在犹豫,又蹙眉柔声道:“麟弟所言极是。可褫夺赐姓之后,妹妹该姓什么呢?难道要姓……”她语声渐低,及时咽回一个不能提及的“赵”字。
  承麟一愣,登时语塞,宋珪早有准备,伏首道:“陛下,昔年长主还在母腹之中,庄献大长公主就请求卫绍王,让她收养这个孩子,可惜卫绍王不肯答应。长主降生后,大长公主关怀备至,一片慈爱,纯然肺腑。长主长大后,礼敬大长公主如同生母,又亲自扶柩发丧,年年祭祀,这等恩情缘分,便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求陛下恩准长主名入济国公府族谱,记于庄献大长公主膝下。”承麟见机,立刻接口道:“姑母乃国朝女子典范,只可惜身后荒凉,实在凄惨,不如就将妹妹过继给姑母,正可两全。”
  皇帝未置可否,疏离的目光扫过墀下完颜宁,见她面色萎黄,脸上衣上都是血迹,莫名地想起父亲崩逝的那一夜,她从宁德殿冒死奔到东宫报信,沉静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心中蓦地一酸。那时的她豆蔻华年、清英浩荡,自己也壮志凌云,满心励精图治开创中兴,谁知惨淡经营九年后,原本朝气蓬勃的两个人,竟都走到了这般山沉水逝的穷途末路。
  然而她能心灰意冷,他却无处可逃,只能温和微笑,一如这些年在臣民面前的仁德天子形象:“麟弟此心甚好。”转首向潘守恒道:“传朕旨意,兖国长公主出嗣庄献大长公主,即日起废除封号。”他的神色仍是上位者的疏离,却也含着隐隐哀悯——甚至是羡慕,目光缓缓移向完颜宁:“传旨大睦亲府和史馆,删除所有文字记档,从今日起,先帝与朕两朝实录上再无兖国公主,将来的金史上也不会有。”
  完颜宁勉力直起身,挣扎着以手加额,深深叩拜,皇帝挥挥手,颓然道:“去吧,要什么东西,自己去拿。”承麟与宋珪搀起她,退步向后,走到门边时,她又回首凝视帝后,敛衽为礼:“臣女此去,今生后会无期,愿官家与娘娘洪福齐天,圣寿永年。”
  说罢,她转身而去,衣袂翩然,潘守恒看着那素白的身影缓缓飘下汉白玉台阶,很快被重重碧瓦红墙、琼楼玉殿遮挡,不顾一切奔到殿外,却在台阶上没由来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颤抖着睁大双眼,绝望地目送那纤细的白影在泪雾中洇散飘远,终至再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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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宁在承麟和宋珪的搀扶下强撑着走到翠微阁,阁中重帘深锁,人去楼空,一应器物倒还未被收回,当真是“屏筵空有设,帷席更施张,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院中几株凌云参天的苍松翠柏,沉默地迎向它们曾经的主人。
  完颜宁步履轻虚,径直走向内室,从积灰的妆台上取下铜镜,细心擦拭着镜面和背后铭文上的灰尘,神色温柔而认真,仿佛擦拭的不是铜镜,而是镜中曾映照过的那张脸庞。
  “长……仆散姑娘,您今后要往哪里去?”宋珪关切地道,“依我看,京城不安全,不如去南朝找二姑娘,姊妹俩也有个依靠。”承麟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
  完颜宁停下手,抬头向宋珪凝视片刻,忽然低声唤:“翁翁。”宋珪一愣,慌乱地摇头,摆手道:“臣不敢……武肃公才是您的翁翁……”完颜宁又唤:“翁翁!”宋珪泪湿双目,不敢点头,却也不愿再摇头,哽咽道:“好孩子……”完颜宁低道:“翁翁年事已高,千万珍重,这二十二年的大恩,我只有来生再报了。”宋珪滴下泪来,哽咽道:“好孩子,说什么报不报的,我老了,只盼着你能安安乐乐的……将军泉下有知,定然也是这样想……”
  完颜宁只是怔怔发笑,过了片刻,向宋珪福了一福,缓缓转身向外走去,穿出院门和夹道,绕过两块嶙峋参天的太湖石,行经玉清殿和雪香亭,再折向南一路掠过纯和殿、仁安殿,最后来到隆德殿之侧,驻足凝望掖门,但笑不语。
  很快,她又转过身,向西华门方向疾步而行,越走越快,步履扬起微尘,清晰地感觉到两侧巍巍宫阙从视线中倒退,渐渐定格成永诀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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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营后,户部很快派人送来了户籍文牒,完颜宁仔仔细细看着牒上“仆散宁”三字,长吁出一口气,微笑道:“总算名正言顺了。”承麟立即代男家写了聘书,亲自送到济国公府,为完颜彝求娶仆散宁,从此,合二姓之好,定百年之身,三世故旧,儿女姻缘,天作之合,顺理成章,再无半点瑕疵。
  此间,承麟请了数名太医,又亲自拜访李杲求其医治,然而所有医生都摇头而去,李杲叹道:“姑娘万念俱灰,王爷还是治她的心病要紧。”
  短短几天后,仆散宁已萎落成一把枯骨,任承麟、徽儿、达及保和凝光如何开解,她只是在枕上侧首向西南方向,微笑不语。
  这一日,她又咳出好些血,昏昏沉沉中,似被人抱了起来,勉强睁开眼,看见承麟含泪道:“表妹,我送你去钧州。”
  钧州?这两个字牵动肝肠,她脑中清楚了些,听承麟叹道:“我明白你是断断不肯独活的了,我都已安排好了,趁眼下战事稍缓,送你去与良佐团聚。”仆散宁靠在他怀中,有气无力地道:“你怎能轻易离京?还有,徽儿,趁此机会……”
  承麟疼惜地轻抚她背脊,数层秋衣之下,那突起的脊骨依旧硌着掌心:“是,徽儿也和你一起去,我不能离京,安排了几个人护送他去南朝找纨纨。”说着,他将仆散宁抱到车上,向达及保交待几句,对车厢中的徽儿简短地道:“乖儿,路上小心些。”
  徽儿清澈的双目中有泪光闪动,小嘴颤抖着似要说话,这时,凝光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哀声唤:“王爷!”徽儿神色骤变,厌恶地转过头,不再看向父亲。承麟一愣,嘴唇动了动,终是无话可说,苦涩而迟缓地关拢厢门,在越来越狭窄的视线里,看见儿子仍倔犟不肯转头。
  他仰头向天,仿佛又看到妻子临终时的模样,也是一样的怨恨,至死不肯转回头看他一眼。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明白了,又像是遗忘了,这其中所有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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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怕仆散宁病体难支,达及保驾车日夜兼程向西南急行,两天后就到达钧州地界。徽儿不肯南下,定要陪伴姑姑左右,仆散宁亦不勉强,打起精神按照那碑文所言,寻找当时蒙军驻扎的位置。
  达及保怕她受不住劳累,更怕她猝然见到完颜彝遗骸的惨状会崩溃,力劝她留在城中等待,仆散宁只是恻然摇头,坚持同往。
  当日钧州城内郊外遍地尸体,无人收殓,七个月后,曝露荒野的尸身皆成了累累白骨,风吹雨打,鸦啄犬分,零乱散落在荒草野藤中,十分可怖。徽儿害怕,躲在厢中不敢看,仆散宁却甚是平静,靠在车上与达及保一同辨认方向。
  马车突然一顿,仆散宁重病无力,险些跌下去,抬头看时,达及保已跳下马车,大步奔向前方,将俯卧在地的一个女子抱起,仆散宁定睛看去,惊呼道:“流风!”
  原来流风离京后,一心往钧州方向寻找长主,她自幼长于禁宫,全然不懂野外处事求生,又无马匹,才出了京城就遭抢劫,连同宋珪偷偷塞进行囊的一点金银也被抢走,途中行经之地皆受兵燹,十室九空,连向人乞讨都不能够,缺衣少食,心惊胆战,几天的路走了几月,勉强赶到钧州郊外被满地白骨一吓,登时晕厥过去。
  悠悠醒来时,她见到形销骨立的长主关切地凝视着自己,以为身在梦中。突然斜剌里递来水囊,有人站得远远地瓮声道:“喏!”流风一看是达及保,才知并非做梦,支棱起来抱着形容枯槁的仆散宁又惊又痛地问:“长主!长主!您怎么啦?”
  仆散宁微微而笑:“我不是长主。”并简短地将别来经历告诉于她。流风数月来辗转荒野,并未听说完颜彝就义之事,此刻骤然听到,登时惊得呆了,眼泪滚珠般簌簌掉落;仆散宁却仍没有一滴眼泪,微笑着用干枯得脱了形的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三言两语,将皇帝褫姓黜封等后事说完,又问流风为何在此。
  流风痛心不已,更怕她决意殉死,将别后忧急如焚、途中万般艰苦一语带过,含泪道:“姑娘,咱们找到将军遗骨,将他安葬之后,就一起去隐居,好么?您曾教我,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你亲口说过的,你记得么?!”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仆散宁有些恍惚,似有微风轻翻起一页页少时岁月,隐约记起,仿佛还是给流风改名时,评论曹植与甄后的话。
  “是啊,我那时是这样想的。”她微笑着将头轻轻靠在流风肩上,一如许多年前,翠微阁帐中两小无猜、并头夜话,倾诉那些幼稚的猜想和青春的萌动,“从我受封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自己将来的结局,或是和亲出塞,或是被当成一件礼物笼络勋戚,这是国朝每一个公主的命运。我所能够做的,就是用我的脸、我的身子,甚至是我的命,来换一个为国为民,问心无愧。至于曾经的少年绮梦,坦腹东床、霹雳破柱、小儿破贼、封狼居胥……都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梦醒了,肩上是千钧重担,脚下是万丈深渊,眼前只有黑黢黢的一条死路。”她一口气说了许多,似是喘不上气,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她一声声痛嗽,不断有血滴溅出来,落在她与流风衣襟上。
  “姑娘!”流风焦切地为她抚膺顺气,达及保和徽儿急欲走近,仆散宁却笑着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她闭上双目,不知为何,在感受到生命如水流逝的此刻,忽然很想把一腔心绪诉于流风,或许,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流风早已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唯命是从的奴婢,不是心怀芥蒂的嫂嫂,也不是需要悉心保护教导的幼妹,而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好朋友:“我本以为,此生就这样完结了,可谁知道,竟会遇到他。”说到最后那个“他”字,她语声不自觉地转柔,惨白的唇角悠然绽开一朵浅笑:“遇到他之前,我从不敢相信,甚至连做梦都梦不出,世间会有这样一个人。”她笑意转深,轻轻欹在流风怀里,脸上神色又是欢喜,又是骄傲:“你知道么,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比官家、比呼敦哥哥,甚至比我爹爹和姨父还要好!他一言成契,终身不移;光明磊落,坦白无欺;无论我临时变卦还是刺探窥伺,他都不会怀疑我的用心,永远相信我对他的情义;他怕我受人非议,花烛之夜、枕衾之间,仍不舍得染我完璧之躯。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是个人,除了救国安民、昭雪沉冤、保护纨纨之外,我还有自己的心,有自己的一生要过……”
  她气力难继,又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从小,见惯了世态炎凉、人心鬼蜮,见惯了欺骗算计、逢场作戏,生来就活在黑暗里,那也不觉得什么。可是他,就那样亮亮堂堂、干干净净地撞了上来,把我的天地都照亮了。无论世道怎样险恶,他却始终光明干净,明明熟知世情,却不肯学一点世故——流风,一对杯盏打碎了一只,另一只还能留着用,可我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一件器物啦。”
  流风听得满面泪痕,仆散宁微笑着给她拭泪,柔声道:“别哭,我有了他,又得到官家成全,已经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啦,还有什么不足呢?对了,我要快些找到他,他一直孤伶伶的,我不想让他等太久。”
  说着,她挣扎坐起,流风知她心意,忍泪唤达及保驾车,徽儿也回到厢里。四人往南行了十余里,达及保见野草中有熟悉的釜灶痕迹,大声道:“是这里!夫人您看,这是行军路上埋锅造饭搭起来的!咱们那时候只顾着逃命,这一定是蒙古人扎的营!”仆散宁点点头,强撑着下车道:“是这里,咱们去找找。”
  此地确是当日蒙军大营,故而地上并没什么白骨,四人相携行了几里,红日渐渐西沉,徽儿有些害怕起来,紧紧拉着达及保的手,左顾右盼,忽然看见前面草藤中似有甲胄,尖声道:“那里……”
  达及保放开徽儿小手,瓮声道:“我去瞧瞧。”上前几十步,果见浅沟中有副骷髅,骨架上衣衫已破烂难辨,倒是衣衫外的铠甲除了泥污并无损毀,达及保一眼看去,便知是金军将官的甲胄。
  他心中蓦地一沉,又往遗骸腿部看去,果见膝下胫骨尽碎,踝骨以下不知所踪,正与碑文所述相合,登时目中一热,双腿发软,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
  仆散宁远远看见了,挣扎着跑来,流风与徽儿知道不好,一边一个拉住她哭道:“姑娘,咱们去找副棺木来,安葬了将军才是!”达及保听见,强忍悲痛站起身,走回低头道:“夫人别看了,只剩一副骷髅,认不出了……”仆散宁挣开他们,静静地道:“让我看看,我能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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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故国乔木(十)修史
  三人知道无法阻拦,搀扶她缓步向前,徽儿顾不得害怕,一刻不离地偎着姑姑,一同走到沟壑边。流风壮起胆子伸头一看,奇道:“姑娘,这……这怎么认?”
  仆散宁踏进浅沟,轻轻蹲下身,双手合什拜了几拜,低道:“对不住。”然后伸手扯开牵缠的藤蔓,去解那骸骨上的铠甲,神色极是平静。
  仿佛还是那日意外重逢,石室中,她一件件解下他的衣甲,看见他身上累累伤痕,心疼得泪如雨下;此刻,她亦是这般轻柔地解开那白骨上的胸甲,再解开破烂的衣衫,将两片前襟往左右轻轻一分,露出白森森的胸骨和一根根肋条,吓得徽儿和流风尖声惊叫起来。
  仆散宁却无悲无惧,凝视着胸骨正中间一块深褐色破布,神色温柔,微微而笑,轻轻拾起那块发脆的破布,缓缓贴在心口,低低道:“良佐,良佐,雁儿再也不分开啦。”
  达及保与流风面面相觑,讶然问:“夫人,这是什么?”仆散宁柔声笑道:“是我画了双雁的绢帕,他一直贴身藏着。薄绢硬脆,是浸了血的缘故,原先图案也看不出来了。你瞧,这几处破损,当是蒙古人杀他时用枪槊戳破的……”一边说着,一边将绢帕放回完颜彝胸骨上,回首对徽儿柔道:“好孩子,帮姑姑把车上的铜镜拿过来,好不好?”徽儿答应着,飞快跑去了。
  达及保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哽咽道:“我明白了!难怪那时候将军总是按着胸口,我还以为他有心痛病,原来……”仆散宁微笑道:“是么?”低头凝望那副森森骸骨,无限温柔,轻轻系回层层衣甲。
  这时徽儿飞奔回来,喘吁吁地将手中铜镜交给她,仆散宁柔声道:“好孩子,你纨姑姑和李姑父都是从小父母双亡,将心比心,定会善待你的,只是你需得放宽心胸,不要多思。”徽儿愣了愣,抱住她大哭:“不!不!姑姑不要!”
  仆散宁又侧首转视流风,微笑道:“宋翁翁给了我许多首饰,都在车里,你自己去拿,其中柳娘子那支珠钗不是凡品,你可去往临安,换个好价钱。”流风哭得瘫倒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达及保想去扶她,又犹豫着缩回了手。
  仆散宁看在眼中,点头道:“郎君忠义双全,若不想回忠孝军中,那么去投我表哥,或者就此归隐山林,都是极好的。”达及保决然道:“将军叫我保护夫人,夫人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仆散宁摇头笑道:“我今后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处,哪里还用旁人保护?郎君既叫我夫人,恕我觍颜嘱咐一句,请帮我送流风姐姐离开中州。”达及保双目发红,忍泪点了点头。
  仆散宁欣然微笑,双手捧起铜镜,看着镜中那张枯瘦惨白的面孔,喟然道:“当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说着,一手缓缓理过云鬟,将铜镜紧贴在心口,慢慢俯下身子伏在那骸骨上,无限娇柔,无限憧憬,低低道:“良佐,我随你回丰州去,好不好?咱们去吃酥酪、爬白塔,再到城外草原上看鸿雁成行……我还要给你生几个儿女,冬日雨雪,咱们在家围炉煮酒,赌书泼茶;等开了春,你带着儿子们出城骑马打猎,我就和女儿们……放牛牧羊……”
  她语声越来越低,低得渐渐听不见了,三人不敢打断,流泪守在一旁。过了许久,流风见她一动不动地伏在完颜彝遗骸上,心中隐隐感到有异,上前去拉她的手,轻声唤:“姑娘……”谁知一触之下,顿觉冰凉,登时大哭道:“姑娘!姑娘!”达及保知道不好,连忙将仆散宁抱起,这才发现她胸前一片血迹,心口正中插着一支簪子,那簪尾深入肌体,只露出小小一截簪头在外,想是她怕三人阻拦,在对镜理鬟时悄悄拔下簪子藏在手中,又用铜镜遮掩,回手将发簪对直刺入心脏,待到流风发觉,早已气绝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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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娘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双手掩面,浑身发抖,再也说不下去;元好问老泪纵横,不住顿足长叹;回雪哭得直抽气。驿丞看看女儿,又看看贵客,最终走到九娘身边,轻轻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九娘极力忍住哭泣,抽噎着自嘲道:“本以为是半截入土的人了,谁知回忆起旧事来,还是这么没出息。”驿丞叹道:“难怪你从前总不肯说。雪儿,今日过后,不要再提起了,免得你娘再伤心。”
  回雪点点头,泪眼婆娑地问母亲:“那后来呢?”九娘拭泪道:“后来,我们把姑娘和将军一起安葬了,那面铜镜也随他们入了土。我想姑娘一定不愿旁人去打搅他们夫妇,所以未立墓碑,未作标记,就让他们清清静静地长相厮守吧。”说到此,她又掉下泪来。
  元好问叹道:“当时官家传旨翰林苑,寻找平生与良佐熟识交好之人,为他撰写平生事迹,元某想起他赤诚相待之情,当仁不让,也是为了在他身后尽一点心意,没想到,一篇碑文,竟害得长主心碎肠断,当真是罪孽匪浅……”
  九娘向他看了片刻,拭泪道:“元学士,我有一事相求。”元好问长嗟道:“元某明白。长主既已出嗣,将来修史之时,决计不会再将她归于宗室,这‘完颜’二字,是她夫姓而已。”九娘站起身,向他施了一礼,低道:“多谢先生成全。”元好问忙起身还礼,想了一想,又探询道:“夫人,元某想在哀宗皇帝的本纪中,保留几句长主劝谏政事的言语,不指明封号,只写‘长公主’三字,夫人以为如何?”回雪不解道:“这是为什么?”元好问低头道:“也是元某一点私心,不想让这般神仙气度的女子湮灭于史册,也好教后世知道,我大金曾有如斯女儿。”九娘颔首道:“哀宗一朝还有温国长公主,不写明封号,倒也未为不可。”元好问得她允准,提笔在纸上写道:“长公主言于哀宗曰:‘近来立功效命多诸色人,无事时则自家人争强,有事则他人尽力,焉得不怨。’上默然。”九娘阅罢,微笑道:“好,极好……”一语未毕,又有泪水潸然落下。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轻叹,四人毛骨悚然,九娘心神恍惚,颤声道:“姑娘,是姑娘来了么?”驿丞抢上前顶住门,大喝:“是谁?!”元好问也挺身而前,将九娘与回雪挡在身后。
  门外人笑道:“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1]声音清朗,听来是个极年轻的男子,元好问吃了一惊,已听回雪促狭接口道:“是少年而老气有余者也。”[2]九娘低喝道:“你住口!”又朗声道:“是借宿的官人么?”门外之人笑道:“正是,特来谢过东家。”
  驿丞将信将疑地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十分魁伟,一张脸却是眉清目秀,神态从容,笑吟吟地一揖到底:“在下李俊卿,多有打搅,抱歉之至。”
  九娘打量着他一双精亮的眼睛,蹙眉道:“李官人看着倒有些眼熟。”李俊卿拱手笑道:“晚辈见过流风姑姑。家父讳冲,表字太和;家母复姓仆散,闺讳上宜下嘉。”
  四人大惊:“什么?!”九娘颤声道:“你,你是……二姑娘的……”李俊卿揖道:“正是晚辈。”侧首向回雪笑道:“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回雪“咯”一声笑了出来。九娘又惊又喜,拉着他不住端详,含泪笑道:“难怪眼熟,公子生得极像李相公,又像纨姑娘,只是李相公没这般魁梧,我一时竟未想到。”李俊卿笑道:“家母常言,晚辈的身量像外祖父。”九娘拭泪笑道:“不错,不错,像极了仆散将军……李公子,令尊令堂贵体安泰么?他们现居何处?做何营生?”李俊卿点头笑道:“都好。当年南下平江府之后,家父往来苏杭之间,做些丝绸生意,他性情通达、善与人交,家母又熟识各种绫罗锦缎,生计还算顺当。”回雪抓住他话头,扮个鬼脸顽皮地道:“还算顺当——那定是陶朱再世,姜吕重生喽?”驿丞斥道:“别胡说!”语气却甚是慈爱,回雪并不害怕。
  九娘笑道:“李相公何等精明能干,又惯熟世路,经商是再合适没有了。如此说来,他们现下安居在江南?”李俊卿摇头道:“五年前,福嬷嬷年迈病故,家父陆续盘清了资产,悄悄儿全部折换成现银,托词探亲,带着全家一齐北上。”驿丞奇道:“为什么?”元好问点头感叹道:“居安思危,这位李公确是聪明人。”李俊卿向他恭恭敬敬地一揖,笑道:“得元学士金口一赞,家父深有荣焉。”又向其余三人笑道:“家父常说,‘势莫使尽,利莫赚尽’,世道不平,见好就收,且蒙古虎视眈眈,江南必有兵祸,趁着烽烟未起,早日移家向北,方可保全性命。家母向来对家父言听计从,无有不依的,倒是几个弟妹从小生在烟柳繁华之地,舍不得离开姑苏,被家父好一顿教训。”
  他神色亲和,言辞恭敬,极是讨喜,九娘笑道:“公子有几个弟妹?”李俊卿笑道:“晚辈居长,下有二弟二妹,不过家父最疼爱的还是母亲,他常说,我们从小得父母万千钟爱,家母却幼失双亲,极是可怜,我们一家人都该多偏疼母亲才对。”九娘展颜而笑,点头道好,目中却隐隐泛起泪光,心下痴痴暗道:“纨姑娘好歹还得父母如珠如宝地呵护了六年,可怜我家姑娘,自出娘胎就不见父母,也没享过一天琴瑟画眉之乐,更没有这儿女绕膝的福分……”
  她兀自沉浸在悲凉之中,李俊卿察其神色,又笑道:“晚辈适才说错了,论起来晚辈上头还有长兄猷之。”九娘一惊,低呼道:“对了!?小公子!他……他在你家?谢天谢地!”回雪插口道:“娘,您没去南朝么?”九娘歉然道:“我们一同安葬了将军和姑娘之后,就分道扬镳了。小公子由广平郡……不,是昭宗皇帝的侍卫们护送,前往江南投奔二姑娘,而达及保大哥送我北上中都。”元好问叹道:“夫人自幼流落宫廷,中都可谓是夫人的故乡了。”九娘点头道:“是,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中都皇宫和师傅郑夫人,也是在丰宜门前大街上,第一次见到姑娘……”回雪好奇道:“那您怎么又来到这平山城?”九娘道:“我跟着姑娘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制香合香的功夫,就在中都开了间香料铺子,谁知不懂经营,蚀得一塌糊涂,亏得姑娘给的首饰多,才没饿死街头。后来,遇到了你爹,和他成了亲,又有了你,你爹谋了个驿丞的差事,我就跟着他来到这平山城。”元好问道:“那达及保呢?”九娘轻叹道:“他将我送到中都,待我安顿下来之后,就走了……我问他去哪,他说,继任的忠孝军总领并非善类,他不愿再回忠孝军中,也不愿归隐山林,所以思来想去,决定投奔广平郡王,也就是后来的昭宗皇帝。”[3]回雪奇道:“这位王爷,怎么当上皇帝啦?”九娘看向元好问,苦笑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元学士知道经过么?”元好问点点头,低叹道:“说起来,我想广平郡王也不愿做这个皇帝吧……”
  送走仆散宁与徽儿之后,承麟联络各地兵马勤王。完颜思烈自密州入京,途中遭遇蒙军,一场恶战,随行的员外郎王渥殁于战阵。皇帝将内府及后宫宝物取来犒劳勤王军士,只是一场大疫之后,城中人烟萧条,粮食奇缺,入冬后,局势更加严峻,米价高涨到一升值银二两,十一月,“京城人相食”。
  腊月,皇帝决意放弃汴梁,只挑选了一部分文臣武将随驾而行,并未带走太后、皇后、妃嫔、公主与内族宗亲。元好问亦不在随驾人员之内,只能按照职守,留驻汴京。
  临行前夜,尚书省王阿里不忿自己被皇帝遗弃在汴梁,怂恿新上任的忠孝军总领蒲察官奴,欲挟兵势,哗立荆王守纯为帝。守纯不愿,蒲察官奴利诱不成,翻脸威逼,命忠孝军将士举刀向前。恰在此时,承麟闻讯率兵赶到,达及保一声断喝,响如惊雷:“将军从前是怎样教导我们的?他去了不到一年,你们就要犯上作乱,做不忠不孝之人吗?!”一语振聋发聩,忠孝军士卒人人面有惭色,连蒲察官奴也讪讪低头,一场萧墙之祸就此冰消瓦解。守纯呆若木鸡,怔怔惊讶——那个讨厌的人已死去多时了,身后余威,竟一至于斯。
  天明后,御驾启程,与病榻上的太后作别,大恸。皇后目送皇帝起身,要看就要行至殿门,忽然想起仆散宁的话,脱口唤道:“官家!”皇帝脚步一顿,转身看她,目光却是警觉而不耐的。皇后视若不见,柔声低道:“自官家登基后,一直以位分称呼,今日臣妾想再听官家,唤一声臣妾的名字。”皇帝微微一愣,面色尴尬,快速低声道:“静英!”说罢,立即转身而去。诸妃嫔牵衣顿足,哭声震天,皇后伫立良久,脑海中唯有仆散宁那句“你才是真可怜!”
  皇帝仓促离京,根本未作盘算,出了开阳门两眼一抹黑,不知往何处安生,没头苍蝇似的从陈留杞县奔向河朔,又被对岸蒙军打得丢盔弃甲。皇帝听说卫州有粮,又命承裔攻打卫州,承裔战败而逃,皇帝闻讯后匆忙逃往归德,正在苦战的金军将士听闻圣驾离去,军心大乱,溃败而亡。皇帝本欲斩杀承裔,又恐激怒承麟,权衡之下便将承裔打入大牢,籍其家财赐将士,曰:“汝辈宜竭忠力,毋如斯人误国。”承麟无话可说,七日后,承裔饿死于狱中。
  二年正月,蒙军卷土重来,本是汴京西面元帅的崔立突然发难,率二百甲士人攻入尚书省官邸,杀害两位丞相及御史大夫、谏议大夫、左副点检、奉御、讲议、六部官员无数,勒兵逼迫太后,自立为太师、军马都元帅、尚书令、左丞相、都元帅,旋即自封郑王——种种行径,一如贞佑元年的胡沙虎。金朝历代皇帝最为猜忌提防的逆将兵变,终于在二十年后重新上演。
  崔立禁止城中婚嫁,索聚贵戚官员妻女供其淫乐,派兵至济国公府索要纨纨时,仆散宁寿拜过祖父、父亲、长兄灵位,亲持刀弓敉杀乱兵,与之同归于尽。
  四月十八日,崔立率兵将皇后徒单氏、太后王氏、梁王完颜从恪、荆王完颜守纯及各宗室绑缚驱赶到开封城西南的青城,并开门献城投降,谁知蒙军并未优待,一样掳掠崔立妻女,尽括家财。
  一百零五年前,大宋东京汴梁被女真族铁骑踏破,那一年,正是宋钦宗靖康二年,史称“靖康之难”。
  一百零五年后,汴京作为金国京都再次破城,一辆辆象辂、革辂、耕根车、重翟车、金根车,满载着太后王氏、皇后徒单氏及金朝皇宫内有位号的嫔妃,亲王郡王、公主郡主等宗室男女五百多人,从开阳门鱼贯而出,车后紧跟着医官、卜士、工匠和绣女等,被蒙兵一路鞭打驱赶前往蒙古和林。
  窝阔台在丞相耶律楚材的劝谏下虽未屠城,但“唯完颜一族不可赦”,出城不久,主帅速不台下令将所有金朝宗室男子一一挑出验明正身,排成一排站在路边,无分老幼,悉数诛杀,怀信、怀义兄弟与守纯及其三子皆未幸免。遍地的鲜血激起了蒙兵的兽性,狂叫着冲入已魂飞魄散的金国后妃的车辆中,后世宋人报复靖康之耻,作《尝后图》记录哀宗皇后徒单氏受辱惨状。
  暴行一直持续到次日早晨,捱过□□留下条性命的宗室妇女和宫娥绣女们又被押解上路,“在道艰楚万状,尤甚于徽、钦之时。”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市排。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元好问
  [1]注:见唐代王勃《滕王阁序》,后文中李俊卿所引都出自此篇。
  [2]注:见宋代黄庭坚《答李几仲书》。
  [3]注:即金末帝完颜承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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