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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冲先爬出去关闭了入口,回到石室中重新点上灯,从怀中掏出备用的金疮药,完颜宁已扶丈夫坐到地上,看着他满头满脸满身的血,连兜鍪铠甲上都是粘稠的血迹,颤声问:“你伤在哪儿?”完颜彝握住她的手,低道:“别怕,这不是我的血……宁儿,你不该到这里来……”一语未毕,达及保抢道:“外头的血是敌兵的,但他也受了伤!”完颜宁忍着泪去解他的衣甲,完颜彝怕她见了自己一身的伤要心疼,拉住她轻声道:“我自己来。”完颜宁轻抚他的手背哽咽道:“你我夫妇,还有什么瞧不得么?”一边说,一边逐件卸下他臂甲、肩甲、胸甲、腰甲,再脱下里头的衣衫,忽然一块血斑斑的绢帕从他胸前掉了出来。完颜宁拾起展开一看,绢上一对鸿雁回旋相顾,比翼翱翔,正是自己亲手画来赠他的蓉宾图。她忍泪收起绢帕,继续为他宽衣,及至那血淋淋的中衣被解开时,终是没忍住泪如雨下。
  只见他身上全是伤痕,有结了痂的,有生了疤的,也有淤青斑紫的钝伤,最触目惊心的当属肩背上和腰肋间的几处新箭伤和刀伤,深可见骨,伤口皮肉翻卷,与中衣破损处紧黏着,仍不断渗出鲜血。完颜宁心如刀绞,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李冲的匕首割下自己里衣衣袖和数条长长的裙幅,擦净伤口处的血污,再撒上止血生肌的药粉,垫一块干净手帕,用布条细细包扎好。李冲见他中衣上鲜血淋漓,早脱下外衫递过来,完颜宁伸手接过,给他披在肩上,小心翼翼套上袖管,系上衣带,因怕他牵动伤口,不敢去抱他,也不敢大哭,强忍着眼泪看向达及保,温言道:“你也受伤了么?”
  达及保连忙摆手:“不不,没有!”李冲知他窘于在完颜宁面前赤身露体,笑道:“我来给他瞧瞧,长主再割几条布给我。”说罢,带他走到完颜宁背后的角落里裹伤包药。
  这边厢完颜宁又低声道:“腿上有伤么?让我瞧瞧。”完颜彝将蓉宾图放回怀中,摇头道:“真没有。裤上这些都是敌血。”她低应了一声,取过水囊给丈夫喂了些水,又解下氅衣盖在他身上,席地坐在他身旁柔声道:“先歇一歇,好么?”完颜彝本来满心要杀出去与蒙兵同归于尽,此刻听妻子这般软语低求,实难开口拒绝,迟疑道:“好……”完颜宁扶他慢慢仰躺于地,头颈枕在自己腿上,纤指轻抚他凌乱的散发,良久不语。
  完颜彝接连几日不眠不休地拼命厮杀,又受伤失血,疲惫已极,一阖上眼便睡死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腹中火烧火燎地痛,恍惚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自己正躺在一人温暖的怀中,那人用柔软的手极轻地抚自己的头发,他迷迷瞪瞪不知身在何处,仿佛又回到幼时,爬白塔玩得累了,半梦半醒间母亲也是这样抚摩自己的头发,含混地低喃道:“娘……”
  那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俯首以额头试了试他的额温,用梦一般低柔的语调轻道:“你醒了?肚子饿了吧,先喝些水好不好?”说着,已有一只打开的水囊凑到他嘴边,他饥渴已极,一气灌下几大口,脑中也清醒过来,低唤道:“宁儿。”完颜宁柔声答应,在他耳边低道:“灯油不多了,大家又都在休息,所以就把灯熄了。”完颜彝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鼾声和呼吸声,想来是李冲和达及保酣梦未醒,低声道:“你怎的不睡?”话一出口,便想到自己枕在她怀里,她自然没法安睡,忙支起身低道:“宁儿,我抱你休息一会儿。”却听她轻轻道:“我不累。”边说边掰下一小块物什喂到他口中,却原来是一块麦饼。
  完颜彝断粮几日,肚子里尽是树皮马鬃,早饿得饥火中烧,囫囵吞了下去,她一块块掰下麦饼喂他,又递过水囊,完颜彝忽然想到一事,问:“宁儿,你还有多少干粮和水?”完颜宁柔声道:“你放心,尽够吃了,水是用积雪化的。”完颜彝心下略宽,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先前渴饮未觉,现下才发觉囊水略温,奇道:“为何这雪水不冷?”她不答,黑暗中,只听轻微窸窣之声,完颜彝立时恍然,心道:“她将水囊放在衣内,捂热了再给我喝,败军之际,我本无颜见她,她却还是这样待我……”情不自禁伸手揽她,心下一片酸热。
  完颜宁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处,柔顺地偎在他怀中,她本打算夫妻相见之时死在他面前,却不料他身受重伤,自然只得先行照料,此刻丈夫已醒转,心知不能再拖累他,柔声低道:“良佐,我对不起你。我受天子恩遇,百姓供养,不能不报……我要撇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对不住……”完颜彝不料她竟要寻死,一把抱紧了颤声道:“不!国家未亡……”她凄然道:“早晚而已。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早就想好啦,只是对不住你。”完颜彝无言以答,深恨自己无力回天,用力揽住她,却觉她只是轻轻贴在他胸前,怕扯痛他伤口,仍自己支身坐着不肯靠傍,心中陡地一亮,蓦然明白她的深情远远出于自己所知所料,霎时恍然而悟,颤声道:“不,你不是要殉国,你是为了我……你怕我为难,才故意这样说,是不是?!”他心意激荡,语声渐高,将达及保也惊醒了。
  李冲早在二人低语时便醒过来,听到此忍不住叹道:“原来长主藏着这个心思,难怪肯和我们一起离京。”将当日强行带走她之事简单说了,听得完颜彝热泪盈眶,哽咽难言。完颜宁柔声道:“也不尽然。我心里也想见你,极想……良佐,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求俯仰无愧而已,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我也不是贪生怕死的女子,咱们志同道合,没有谁辜负谁的,你只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顾虑我,好不好?”
  这几句话说得宛迴诚恳,柔情深至,李冲和达及保都忍不住滴下泪来,完颜彝气哽咽喉,忖道:“我从前数次将国家百姓置于她的安危之上,岂能无愧?今日这等地步,若再弃她而去,我还算是个人么?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比她更重要?我再也不离开她了!就算官家责我不忠、爹娘怪我不孝,来日千夫所指、万世唾骂,我也顾不得了!”想到此,胸中陡然开阔,双手握住爱妻肩头,郑重低声道:“宁儿,我不做将官了!我带你走!”完颜宁怔了怔,秀目中迅速聚拢满眶水雾,颤声道:“什么?”完颜彝柔声道:“宁儿,我已想明白了,等蒙古人一走,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咱们天涯海角,长相厮守,再也不分开了!”李冲大喜,跳起来笑道:“好!将军,我早已计划好了,咱们接了纨纨和福姑姑之后先去南朝,临安虽富庶,终究是京畿之地,不如在姑苏、明州或者严州之间选个地方安顿下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对了老哥,你也来!到江南之后,我给你说个俏媳妇……哎呦!”却是被达及保又急又臊地踹了一脚,李冲灵巧地闪开,嘻嘻笑道:“你再踢我,我给你说个母夜叉,天天跟你切磋武艺……”达及保说不过他,黑暗中又捉他不住,窘得不断骂道:“去你的!去你的!”
  完颜彝却一直在等待爱妻回答,等了片刻不闻答复,又看不见她神色,轻唤:“宁儿?”松开一手去抚她的脸,谁知一触之下,满手都是泪水,一只纤柔的小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大掌,她颤声低道:“良佐,良佐,我又在做梦了,是不是?再过一会儿天亮了,我就该醒了,你也不见了……”完颜彝心都揉碎了,一把搂紧她,在她耳边爱怜地道:“不是梦。宁儿,这些年,实在苦了你了,从今天开始,咱们永远不再分开了。你喜欢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好不好?”完颜宁颤抖着伸臂抱住丈夫脖颈,哭得语不成声,抽噎道:“从今天开始……今天开始……”李冲插嘴笑道:“从今天开始,你们俩举案齐眉、平地神仙,我等我的小外甥……哎呦!”却是被达及保循声补了一脚,正中后臀。
  完颜彝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为妻子轻轻擦去脸上泪水,黑暗之中虽不能视物,但二人心意相通,彷如能看见彼此一般,面对面地痴痴微笑,凄苦之中又有说不出的温馨喜悦,神驰意足。完颜彝暗忖:“从今后,我不再是将官了,须得好好儿另寻个营生,绝不能叫她跟着我受贫吃苦……”一念未息,忽听有重物坠地声隐隐传来,这密室四周都是坚厚石壁,这一声竟能传进来,可知原本定是震耳欲聋。
  完颜彝本能地护住怀中爱妻,李冲已一个箭步跑到另一边石壁上侧耳静听,须臾,皱眉道:“什么叽里哇啦的。”完颜彝心中一动,问:“这里能听到外头的声音?是蒙古人在说话?”李冲道:“这里有个气孔,将军来听听?”
  原来这密室建造时设有通风暗道与府衙后花园相连,道中嵌了铜管传声,李冲寻到这密室时担心时间久了会窒息,早检查过气孔,此时在黑暗中也反应极快。
  完颜彝轻轻放开妻子,循声凑到李冲身边,侧耳贴在气孔上,一动不动地静听。完颜宁心细,黑暗中听到他呼吸渐促,全身骨节格格作响,摸索过去挽住他一只手,关切地问:“怎么啦?”完颜彝却不答,片刻,才低道:“没什么……咱们巷战也败了……”完颜宁应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忽然间耳畔生风,跟着后颈一痛,登时失去了所有知觉。
  第71章 故国乔木(五)雁分
  李冲与达及保听到一声闷响,都唬了一跳,李冲晃亮火折,见完颜彝横抱着不省人事的妻子,惊道:“长主怎么了?”
  完颜彝低道:“达及保,太和,我有一事相求二位。”达及保见他面色有异,急道:“什么?”李冲知道事关重大,忙点上灯,点头道:“将军请讲。”完颜彝面沉如水,清晰简短地道:“蒙古人到处找我,现在我要出去了,恳求二位代我保护长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二位受我一拜。”说罢抱着妻子跪倒下来。
  达及保和李冲慌忙扶起他,达及保急道:“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您不做这将官了么?他们要找就找,理他呢?!”李冲却隐约想到其中关窍,悲叹了一声,果然见完颜彝摇头道:“我方才听他们说,就是将钧州城翻过来,也必须找到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既然能从地窖里挖出副枢,又岂会找不到这间石室?我若不出去,等他们找来,大家都活不成了。”达及保急红了眼:“大不了就一起……”一语未毕,忽然明白过来:“您是为了长主!”
  微弱的灯光中,完颜彝神色沉毅,他没有低头看一眼妻子,只注视着二人恳切地道:“望求二位,千万护她周全。”李冲叹道:“怎么周全?你这一去,她醒来后还活得成么?”达及保双目通红,咬牙道:“我去!我代您去!”完颜彝摇头道:“我被俘虏过,战场上又多次交手,他们认得我。好兄弟,你们俩一个聪明绝顶,一个武艺超群,定能护她平安。只是我从前也没待你们好,临了却要托付重任,实在惭愧,只盼来生结草衔环,来报答二位的大恩!”
  达及保听得泪如泉涌,大口粗喘着说不出话来,李冲也忍不住流泪道:“我从前不懂事,将军不计前嫌,以德报怨,长主待纨纨更是恩重如山,我就是为你们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完颜彝亦感动容,点头道:“多谢你们……我此生别无所求,只求她能平安活着。”二人气哽声咽,含泪答应了。
  完颜彝交待已毕,侧首凝视妻子,纵然在昏迷中,那深情关切之态仍留在她眉梢嘴角,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睁开温柔的双眸,揾去他一生血泪。他缓缓将爱妻平放于地,脱下氅衣盖在她身上,垂泪低道:“对不起……”想到自己携手归隐的誓言犹在嘴畔,却不料造化弄人,今生情深缘浅,从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余她孤雁飘零,心中如万箭攒刺一般,眼中热泪滚滚滴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又伸手轻轻拭去,低下头近乎耳语般颤声道:“我对不起你……宁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到来生,咱们再……重结连理……”说罢,在她脸颊上吻了吻,决然擦去脸上泪痕,迅速直起身,抓起长/枪头也不回地奔出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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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阳无语,沉默地照在钧州城血腥焦臭的土地上,缺刃的战刀、断折的长/枪、破烂的头盔甲胄、断弓残矢散落四地,寒风凛冽刺骨,吹散阵阵黑烟。街道上,大队蒙古骑兵仍在满目疮痍中寻找着什么,铁蹄肆意踏过横七竖八的残肢,尸堆里渗出的血水将地上积雪融化后,慢慢蜿蜒汇聚成一道道腥红的浊流。
  街巷尽头处,一个魁伟劲拔的身影正由远及近慢慢向他们走来,兜鍪铁甲折射着夕阳晚照,光芒耀目,如同传说中的金甲天将。蒙古骑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长/枪马槊严阵以待,待距百十步远,才慢慢看清,那人约莫三四十岁,有一张刀削斧刻般的面孔,英武威严中又隐隐带着些温文的书卷气,静水深流,不怒而威,竟让久经战阵的蒙古兵有些发怔。
  “我乃金国大将,要见你们大汗。”蒙兵们听他说的竟是蒙古语,更觉此人非比寻常,牵出一匹战马示意他可以骑行。那人点点头,轻身跃上,娴熟利落,一看即知为骑御精湛、久历沙场之人。众骑兵如临大敌,立即各持枪槊将其围簇于间,拥夹回营。
  “你是谁?”窝阔台见他挺身昂立,丝毫没有见礼参拜的意思,面色不悦。
  暮色中密密麻麻的蒙军铁骑远远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完颜彝视若无睹,沉静地朗声道:“我乃大金忠孝军总领完颜陈和尚。大昌原战胜你们的是我,卫州战胜你们的是我,倒回谷战胜你们的也是我。今日我若死在乱军之中,后世人说不定以为我负了国家,现在站出来死个明明白白,让天下都知道。”
  “原来是你!”窝阔台顿起怜才之意,“金国朝廷昏暗,君主庸碌,将军何等人才,竟多年屈居下僚,手中只有几千兵马,如此朝廷,也值得你为之殉葬吗?”他顿了一顿,又和言道,“汉人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我大蒙古国向来爱才如命,将军若肯归降,他日成就不可限量。”
  完颜彝纵声大笑,态甚矜傲,窝阔台耐心渐消,说道:“你从前也曾降过木华黎,当知我大蒙古国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英雄好汉?”完颜彝冷笑,“凭你也配提这四个字?”
  “放肆!”窝阔台还未说话,左右亲兵已大声斥骂,“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窝阔台脸色沉了下来,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冷冷地道:“败军之将,还不服气吗?”
  “你们打不过我的忠孝军,就用些下三滥的泼皮无赖手段,算什么英雄?征战杀伐,无关百姓,你们动辄纵火屠城,算什么好汉?”他义正辞严,琅琅铿锵,轻蔑地瞥了窝阔台一眼,“你既知道我曾假意归降,还要我故技重施么?当真愚不可及!”
  窝阔台恚怒之极,左右亲兵闻言亦是大怒,抡起马刀砍下他双足,厉声道:“跪下!”鲜血从断肢喷涌而出,飞溅在白雪之上,完颜彝扑倒在地,硬撑着从血泊中咬牙站起,断骨支身,端立不跪。蒙兵又用战斧斫向他小腿,喀喀几声,胫骨双双折碎,身下白雪已成一片猩红,蒙兵大喝:“现在降不降?!”
  完颜彝面不改色,双手勉力撑起身体,趔趄着直起腰,用膝下断骨插立在雪地里,仍然不跪、不降,痛骂道:“你们四处屠城杀害无辜百姓,多行不义,必遭天谴!他日国祚寿数犹不及我大金百年……”
  窝阔台更加恼怒,不许他再言语,亲兵随即上前用马刀豁开他的嘴角两边,一直割裂到耳畔。完颜彝满脸鲜血,依旧痛骂不绝,紧跟着嗤嗤几声,数杆蒙古长/枪横七竖八地插入了他胸膛,心口蓉宾图上一对宛转相顾的鸿雁顷刻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淹没。
  天边残阳似也不忍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收掩余晖迅速沉沦到地平线之下,把天地熔为一片混沌的黑暗。
  生命最后的时刻,完颜彝依旧不肯俯首前倾,硬是挺胸直项仰天后倒,背脊和后脑重重摔在白茫茫的积雪上。
  意识逐渐涣散,他恍惚看到夜空中亮起点点繁星,璀璨而调皮地闪烁着,如同妻子温柔又促狭的熠熠星眸,那双星眸在心中永生不灭,犹似北斗亘古长明。
  天已黑尽,蒙军队列中燃起千万支火把,火光之下,众蒙兵见完颜彝的遗体仍是直挺挺地圆睁虎目,紧握双拳,无不悚惕。窝阔台亦肃然起敬,起身走到他遗体前,唤左右斟满一盏马奶酒,酹洒于地,大声道:“好男子,他日再生,当令我得之!”
  说罢,窝阔台手指东北方向,沉声道:“金军诸将尽殁,此刻京城必定空虚,传令下去,全军出发,直捣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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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军开拔后,钧州内外只剩下一片死亡的静默,冷月如霜,凄清地笼罩着这座鬼气森森的死城。
  达及保僵硬地坐着,赤红的双目犹带泪痕,李冲只能强颜欢笑地唱独角戏:“此事千真万确,他本想等你醒来,可蒙军直扑汴京捉官家去了,他终究抛不开一个忠字,定要收拢残兵,赶在蒙古人前头去护驾。”完颜宁蹙着纤秀的双眉,伸手揉了揉后颈:“我似乎被人……”“是达及保!”李冲早已反复推敲打好了腹稿,“他刚才听将军说巷战败了,一时情急拳打脚踢的,黑暗中又看不清,不小心打晕了你。将军心疼得要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你瞧,他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他背对着完颜宁走到达及保身边,用尽力气死死抓住他肩头,嘴上却轻松地笑道:“老哥气性也忒大了,被骂几句怎么了?别生气啦,你想想,将军平日里如何待你?”说到最后一句时,特意加重了语气,含泪逼视着他。达及保会意,重重点了点头,瓮声道:“我没生气。”
  完颜宁担忧地道:“郎君既然不生气了,为何不跟着去?他身上还带着伤……”李冲忙笑道:“怪我,都怪我这三脚猫功夫,将军放心不下,只能留下老哥保护你。”完颜宁顿足叹道:“只要他安然无恙,我一死又何妨?”李冲与达及保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强忍着满腔悲痛,竭力自持。
  到第二日清晨,李冲估计蒙军已全部离开,先爬出去探路,转了一圈果然人马俱无,又回去叫完颜宁与达及保。
  此时日头高高升起,灿烂的阳光不遗余力地照在钧州城满目废墟与尸山血海之上,来时人烟稠密的州府,去时已是荡荡空城,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城中竟再无一件活物,再无一点生气。
  忽然,空中一声哀鸣,完颜宁心中一跳,遽然抬头,只见雪后湛蓝的晴空中有一只孤雁呜声长鸣,高低盘旋,似在寻找什么。
  可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完颜宁双手合在心口,低声祈祷:“雁儿啊雁儿,愿你早日寻回爱侣……”一语未息,那鸿雁的哀鸣陡然变得凄厉,头颈向下从半空中直冲下来,迅速坠到低处再也看不见了,完颜宁悚然一惊,胸口一阵阵发痛,似被人攥住了心肝一般。
  达及保见她面色惨白,不解地问:“这雁怎么自己掉下来了?”完颜宁定了定神,忡然道:“雁有德行,从一而终,若失其偶,便以身殉。从前我只读过元才子的雁丘词,今日才亲眼看见了。”李冲大感不祥,忙打岔道:“也未必是殉偶,说不定它早受了箭伤,恰巧支持不住跌下来了。长主,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走吧。”完颜宁点了点头,三人相携而行,同往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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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峰山惨败之事传到汴梁,皇帝当即晕厥过去,醒来后又是上吊又是跳楼,幸而都被内侍及时救下,太医与挤在御前轮番侍疾,宫中一片惶惶不安的末日气象。
  内侍局值房内,潘守恒面如死灰,死死盯着宋珪,一字一字道:“殿头现在满意了?”宋珪又急又痛,心乱如麻,不欲与他争辩,转身就走,潘守恒上前扯住他衣衫,厉声斥问:“到现在你还不说实话?!你究竟安排了谁护送长主?她现在在哪?!”宋珪忧急如焚:“我不知道……”潘守恒大怒,双手抓住他胸前衣襟:“你这个疯子!她是御苑里的花,怎能送到战场上去任人摧折?!你看上的人很了不起么?还不是兵败如山倒?!”宋珪听到这话不由大怒,用力将他推了个趔趄,拉直衣襟正色道:“战败是国难,岂容你冷嘲热讽!长主是个人,不是金笼里的鸟雀!她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定,你究竟是担心她的安危,还是恼恨她生死以之的那个人不是你?!”
  潘守恒清雅的面容扭曲起来,气急败坏地扑上去扼他脖颈,宋珪虽年迈,身体却很硬朗,二人转眼间扭作一团。推搡间,潘守恒的背脊撞到柜子,柜门未锁,柜中的物什斜倒出来,全是一卷卷一叠叠的宣纸。
  潘守恒绝望地低吼了一声,挣开宋珪,发疯般地收拢那些散落一地的纸张,宋珪站稳身子定睛看去,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字,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不一而足,唯一相同的是字体——屈铁断金,锋如兰竹,天骨遒美,逸趣霭然,那是誉满天下的瘦金书。
  宋珪怔怔看去,只见那些纸张有些亮白如棉,有些却已旧黄如赭,白纸上的字迹潇洒险劲,旧纸上的却稚嫩生疏,显然是潘守恒从进弘文馆至今,大半生练习瘦金书的全部功课。宋珪眼眶发热,顿时明白了他深藏多年的心事,嘴唇动了动,又不知能说什么,最终只叹了一声,蹲下来帮他一起捡拾。
  潘守恒面皮紫涨,将那些纸一股脑儿全塞进柜子,指着门狼狈地道:“你出去。”宋珪走到门边,转过身叹道:“守恒,你要明白,慧淑大长公主已经薨了,你就是再放不下,也不能把兖国长公主当成她的替身。长主她是个人呐!她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瘦金书是她母亲喜欢的,不是她!”
  “那我能怎样?!”潘守恒哑声嘶叫,“我那时候拼命练书法,可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她!到后来我的瘦金书大成了,她却只崇仰仆散都尉,我能怎么办?难道我一个宦官可以领兵打仗么?!”宋珪握住他双肩:“她们是两个人呐!慧淑大长公主是你救命恩人,她已经登遐,你能为她做的,就是照顾她唯一的孩子!兖国长公主慧眼如炬,她选的都尉人品贵重、文武双全,你应该祝福她成全她,只有如此,慧淑大长公主在天之灵才会觉得欣慰。”
  潘守恒用力挣开他:“你把她送到战场上,这就是成全了?!”宋珪摇摇头:“守恒,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也担心长主的安危,可成全一个人,不是如你所想,而是如她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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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故国乔木(六)困疫
  三峰山战败后,金国兵不复振,天下皆知国家气数将尽,蒙军所到之处,州官统帅纷纷开门投降,即便有的父母官誓死不降,也被手下官兵甚至暴民杀害,然后以城池归降蒙古。
  三月,窝阔台与拖雷北返,留下十七员大将督三路大军会师于汴梁,速不台遣使招降:“你们从前所恃者无非黄河天险与完颜合达,现在黄河被我军所渡,合达亦被我军所杀,尔等不降何待?”金人不知钧州城中事,以为合达战败逃亡,皇帝还专门赐诏寻访,如今得知他竟不幸身死,不禁大为沮丧哀戚。
  这时的汴梁宛如回到了靖康年间,城外凶悍的蛮人迫不及待地要求城内朝廷交纳人质,当年出质金营的是宋徽宗第九子康王赵构,而此刻皇帝无子,将荆王长子讹可仓促封为曹王,出质蒙古。
  守纯骤失长子,哀号大恸。此前,荆王府庭园中生丹芝,高五寸许,家仆以为祥瑞,争着请守纯来看,谁知肉芝随即渗出津液,流到地上立即变成鲜血,腥臭难闻。守纯大惊,命侍卫连根铲除,随即又有新的丹芝破土而出,阖府惶惶不知所措,以为必有灾殃,没想到这灾殃竟落在了讹可身上。
  曹王出质后,蒙军依旧攻城,幸亏汴梁城垣坚厚,城内金军又据死以守,双方一连十余日僵持不下,且士兵突发瘟疫,蒙军怀疑汴梁内外积尸太多引发疫情,只得暂且休兵,退守河洛。
  皇帝见城内金军士气犹壮,又恢复了信心,改元天兴,一边出宫抚慰将士,亲自在南薰门下为伤者敷药,一边厉行节约,分批释放宫女,同时下诏募人寻访三峰山一战中失踪的将领,以期收拢整合金军残部,救援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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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风是第一批出释的宫人。
  完颜宁失踪后,流风因事主不力,依律当受杖刑,宋珪不忍,私下找宫正通融,改为罚作苦役。诏令出释宫女后,宋珪又贿赂司宫令,将她混在首批一百三十人中放了出去。
  这些日子,她一直陷在无尽的自责中,痛苦无已,昼夜难安,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走出西华门的时候,仍觉如梦如幻,似乎只是陪长主去济国公府,不到半日,又会再度回到这龙城凤阙中来。
  “流风姑娘!”一个黄门内侍匆忙赶来,流风回身一看,那人中等身材,容态持谨,正是焦春和,“师傅让我收拾些衣衫给你。”此次出放宫人衣装自便,唯有金珠等必须留下犒军,因此西华门侍卫并未阻拦。流风牵挂完颜宁,心中一片凄迷,茫茫然竟忘了道谢,焦春和低声道:“师傅让我告诉姑娘,长主吉人天相,请姑娘多加珍重。”流风听到此,陡然一个激灵,往日的伶俐都归了窍,一把抓住焦春和:“先生是说……”焦春和退后一步,谨慎地摇摇头:“师傅只说了这句,其余的我也不知了。”说罢,又微微一揖,转身而去。
  流风却在他刻意的克制中看到了希望,心里飞快地盘算:“宋殿头视长主如亲孙女,我弄丢了长主,他非但不生气责怪,还几次三番搭救开解,岂不大反人情?”她越想越激动:“那日长主为何留下我?她不是失踪,是逃走了!事关重大,她未能实言相告,但宋殿头是知情的……对了,她一定去找将军了……可三峰山……其他将领都死了,连副枢也被杀了,只有将军不知所踪……莫非,他和长主……私奔了?!”
  她想到此,漫天愁云一扫空,浑身精神焕发,背起行囊快步出城,向钧州方向而去,只盼能找到长主,再度侍奉左右,如儿时帐中戏语,做妈妈做嬷嬷,与她相依相伴直至儿孙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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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风并不知道,此时的完颜宁,正在荥阳大营中。
  姊妹重逢,夫妻团聚,纨纨拉着李冲和完颜宁喜极而泣,福慧不住地念佛“真个老天保佑,姑爷和公主都安然无恙”。承麟早听福慧说了李冲改过之事,此时与他相见,一笑之间旧仇尽泯,更感激他千里迢迢照顾保护完颜宁;忽又看见达及保,依稀记得他是完颜彝身边的亲兵,忙问道:“陈和尚去哪儿了?官家……”他话未说完,达及保已变了脸色,李冲下意识地看向完颜宁,强笑道:“将军收拾残兵,去汴梁勤王了。”亏得完颜宁被纨纨和福慧缠着问长问短,并未留意他二人的异样。
  承麟本是玲珑剔透之人,心思一转,瞬间便已猜到大概,心下一阵难过,只是碍着完颜宁,不好表现出来,只能故作轻松地道:“如此忠心,真难为他。”
  “有些残兵陆续回来,都说没见到他……”承麟让完颜宁回房休息,单独留下达及保与李冲,问明了当日情形,“你们找过了么?他那么聪明,说不定会有办法……”达及保睁大眼睛,仿佛在承麟的猜测中看到了希望,李冲叹道:“但愿如此吧……王爷,将军生死未明,此事绝不能让长主知道。”承麟点头称是:“不错,她若知道陈和尚是为她自投的,那决计活不成了。这样吧,我安排车马,送你们明日就走。”李冲点头道:“多谢王爷,我也正有此意。我想先去南朝暂避,那里既没有战乱,长主也不易听见将军的消息。”承麟赞他思虑周到,又问达及保的打算,达及保瓮声道:“我这辈子都听将军的,他既要我保护长主,我便终身不离!”承麟素知忠孝军士卒个个武艺不凡,更放心几分。
  谁知完颜宁却执意不肯南行,众人苦劝良久,她只是摇头:“夫君尚在浴血守土,我做妻子的岂能弃国而去?各位不必再劝,今日即便绑了我走,只待我手足一得自由,立时就要回京。”纨纨与福慧不明真相,以为完颜彝尚在人世,倒也没有强加阻拦,只是担心她的安危,又怕她被捉回皇宫。承麟知她性情,想了想,沉吟道:“不如就留在我军中,每日按太和的法子乔装改扮,也不会被人认出。”纨纨和福慧这才安心些。承麟又拨了几名身手出众的士卒护送三人南下,达及保则留在军中跟随完颜宁。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山野间的春光也因人间乱离黯然失色,马车匆促地拖曳出一路迢迢辙印,碾在每个人的心上,印下一道道骨肉流离天涯相望的血泪痕。
  “宁姐姐!”纨纨泪眼凝噎,抱着完颜宁的脖子泣不成声,“你千万要保重……我在南朝,等着你和姐夫……”完颜宁温柔地拭去她脸上泪水,沉静笑道:“你与太和还在新婚,莫要时常啼哭,添他忧思。我幼时读诗赋,桃花流水西塞隐,茂林修竹山阴路,诗里词里的江南如人间天堂一般,你就代我去看一看,是不是真的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好么?”说罢,她又握着纨纨一只小手,郑重地交到李冲掌中,柔声道:“太和,我从前口无遮拦,言语间多有冒犯,幸得你宽容不计,实在感激。纨妹得此佳偶,我总算未负姑父临终所托。愿你们从此顺泰宁康,做一对百年执手的白发翁媪。”李冲既感且愧,本是舌灿莲花之人,此时却一字都不能吐,双目含泪,低头一揖到底。
  完颜宁又挽住福慧,微笑道:“江南温山软水之地,正合姑姑颐养天年,姑姑一生侍奉姑母,晚年就替她享一享这儿女天伦、含饴弄孙之乐吧。”福慧老泪纵横,心知此去后会无期,挽着完颜宁不肯松手。
  承麟强打精神,笑道:“你们放心,妹妹在我这里,饿不瘦她的花容月貌。时候不早了,太和,启程吧。”李冲与他迅速交换了眼神,心照不宣,将痛哭不已的纨纨与福慧扶上马车,又跳下来拍了拍达及保肩头,低声道:“老哥,一切拜托了。”达及保重重点了点头。
  李冲略一颔首,转身跳上车,挥鞭而去,几名改装的侍卫骑马跟随其后。完颜宁目送着车马越行越远,车中隐隐哭声越来越轻,逐渐消融在暗淡的远水遥岑中模糊不见。
  “妹妹,咱们回去吧。”承麟爱怜地道。
  完颜宁看了看他,微微叹息:“兄长,嫂嫂和徽儿……”“我明白。我本想让她们和纨纨一起走,路上也有个照应……”完颜宁低头道:“嫂嫂平生最恨武肃公,怎肯和纨妹同路,兄长,我记得你曾说,当日成亲时答应过嫂嫂,和她去南朝做一对布衣夫妇……”
  “胡闹!”承麟俊秀的容颜沉了下来,“这话也能当真么?!我受封郡王,国家危难之时挈妇将雏逃到世仇敌国苟全性命,你也把我看得太卑鄙了!”完颜宁牵挂徽儿,蹙眉不语,承麟知她心意,沉声道:“你别急,蒙军已退,官家已下旨国中兵马齐集汴梁,咱们这就回去了。”
  -
  蒙古退兵后,汴京城中人人弹冠相庆,开封府宣布解严,疲惫的军民出城采集给养,却没有想到,一场更大的灾难正悄然逼近。
  春日,城中大寒如冬,突发瘟疫,感染者发热、痰结、咳嗽,极其怕冷,“虽重衣下幕,逼近烈火,终不能御其寒”。
  此前,皇帝为拱卫京城,特意将城外军民及南渡将士家眷全部迁入汴京,同时命附近州县军民也携带粮食迁入城内,再加上战乱中逃难而来的各族民众,汴京城人口立时暴涨至两百余万人,几乎是北宋鼎盛时期人口的两倍。人口高度密集之下,瘟疫的爆发和传染无比迅猛,“都人之不受病者,万无一二,既病而死者,继踵而不绝。都门十有二所,每日各门所送,多者二千,少者不下一千”,每日都有两万余人染病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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