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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泓儿一笑,走上前来,楚瀚伸臂将泓儿拥入怀中,又惊叹又爱惜地抚摸他的头脸和手脚,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欢喜,多年来对泓儿的思念一时全涌上了心头,只想全心全意地疼爱这个自己曾经怀抱呵护过的稚嫩婴孩。
  纪善贞在旁望着,眼眶也自湿了,上前来拍拍楚瀚的臂膀问道:“你都好吗?”
  楚瀚道:“多谢娘娘垂问。我心中一直记挂着你们,见到你们平安无事,我才放心了。”又问道,“娘娘,泓儿住在这儿,不会被人发现吗?”
  纪善贞摇摇头,说道:“多亏怀公公关照。他将泓儿接去宫内住了两年,等风头过去了,才让他回到我身边住下。他让小凳子他们在我住处后面添了一间小小的密室,有人来时,便让泓儿躲在里面。他老人家亲自来看过我们好几回,告诉我们不必担忧,一切有他担待。他也不时地让小凳子、小麦子、秋华、许蓉几个过来,送饮食用品给我们。”楚瀚听了,心想:“怀公公果然言而有信,对娘娘和泓儿好生保护照顾。”
  纪善贞让他坐下,楚瀚在桌边坐了,将泓儿抱在膝头,泓儿叽叽喳喳地不断向他询问:“哥哥,你怎的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你去了哪里?好不好玩?你下次带泓儿出去玩好吗?你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你常常来陪泓儿玩,好吗?”
  楚瀚想起自己过去数年在京城外的经历,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哄着他道:“我去了很多地方,好玩极了。下次带泓儿一块儿去。好的,哥哥不再离开了,哥哥总是来这里陪泓儿玩。”
  纪善贞泡了一壶茶,端回桌边,倒了一杯递给楚瀚,自己也在桌边坐下了,微笑着望向楚瀚和泓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对泓儿道:“乖乖,别缠着瀚哥哥不放了,快去床上睡下吧,娘要跟瀚哥哥说说话。”泓儿极为乖巧,闻言立时跳下楚瀚的膝头,跳到床上,乖乖躺下,自己盖上了被子。
  纪善贞啜了一口茶,凝视着楚瀚,神色关切中带着忧虑,问道:“你当初为何离开,是因为应承了怀公公吗?”
  楚瀚道:“正是。我生怕锦衣卫追查到泓儿,才去请求怀公公出手相助。他答应保守秘密,保护您和泓儿二人,条件是我得离开京城。”
  纪善贞问道:“如今你却又为何回来?”
  楚瀚心想不必让她知道汪直的事情,徒然令她担心,说道:“因为我很是挂念你们,一定要回来看看,才放得下心。”
  纪善贞还想再问,楚瀚却作手势让她噤声,因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应是一人从小路一端走来。楚瀚指指外边,示意外面有人,随即过去从床上抱起泓儿,躲入密室,关上了暗门。
  却听脚步声停在居处门口,一人伸手敲了敲门。纪善贞上前开门,楚瀚从密门缝隙往外看,但见一人跨入屋中,身形高瘦,浓眉大眼,眉目间掩不住的一股偏执戾气,竟然是大太监汪直!
  楚瀚大惊失色,生怕汪直就此出手加害娘娘,蓄势准备闯入屋中,但见娘娘的神色并不惊慌害怕,只显得有些忧愁沉重。她走上前,伸手替汪直脱下大衣,取下毡帽,挂在门边,问道:“冷吗?我去添些炭火。”
  楚瀚看在眼中,不由得一怔。他白日见到汪直时,听他的言语神情,似对娘娘满怀愤恨,他原以为娘娘也会对汪直充满戒心,没想到两人看来竟似相识已久,甚且十分熟稔。
  纪善贞过去添了火,煮了茶,端来给汪直,在桌边坐下了。
  汪直似乎在沉思什么,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并不言语。屋中静了一阵,纪善贞才开口问道:“这一趟出门,事情可办成了吗?”
  汪直横了她一眼,傲然说道:“你这蠢妇人,只知道问这等笨问题!我出去办事,哪有办不成的?哼!万岁爷对我宠信日增,情势大好,我转眼便能大权在握,你等着吧,我很快便再也不必听命于任何人了!”
  纪善贞微微皱眉,紧闭着嘴,似乎无法苟同,却不敢驳斥他这几句雄心万丈的言语,以免伤了他的心,或是惹恼了他。
  汪直见她不吭声,忽然勃然大怒,抓起茶杯往地上一掼,粗瓷杯子在砖地上哐当一声摔得粉碎。他大声道:“你这无知妇人,只知道关心那些孺子琐事!我汪直是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千里,你对这些大事却毫不关心,从不明白!总有一日,我要率领千军万马,立下千秋战功。你等着瞧吧!”
  纪善贞似乎见惯了这喜怒无常的举止,并不吃惊害怕,只低头望着地上破碎的瓷杯,静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她忽然低声问了一句话,楚瀚微微一怔,才听出那是瑶语,她说的是:“你找到他了?”
  楚瀚心中大觉奇怪:“她为何说瑶语?她问汪直找到了谁?”
  汪直别过头去,没有回答。纪善贞仍用瑶语,幽幽地道:“我时时挂念着他,我却不懂你为何从不曾挂念他?”
  汪直哼了一声,用瑶语骂道:“愚蠢!”楚瀚听他竟也会说瑶语,这才恍然大悟:“汪直也是瑶人!是了,他们定是在大藤峡一役一起被捉回来的俘虏,一个净身作了宦官,一个入宫做了宫女。”又想:“原来并非怀公公或其他人透露了小皇子的秘密,汪直是直接从娘娘这儿得知的。他既然认识娘娘并且同是瑶人,却为何如此痛恨她,又以她和泓儿的性命威胁我?”
  但听汪直冷冰冰地说了好几句话,语气凶狠。楚瀚所知的瑶语十分有限,只约略听出他说了“工具”“利用”“不听话”“除去”等等字眼,却并不能完全听明白。
  纪善贞脸色苍白,没有再言语。
  汪直见她不出声,又是怒从心起,豁然站起身,说道:“我走了!”纪善贞连忙去替他取过大衣毡帽,汪直一把抢过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待汪直走远了,楚瀚抱着熟睡未醒的泓儿从暗门出来,但见纪娘娘面色又是疲倦,又是痛苦,又是担忧。楚瀚将泓儿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回过身来,说道:“娘娘,您很久以前就认识汪直了,是吗?”
  纪善贞一惊回头,说道:“你……你知道他?”
  楚瀚道:“不瞒娘娘,我回到京城,就是因为汪直。他在城外找到了我,说他知道您将泓儿藏在何处,威胁我若不替他办事,便要去告发这件事。”
  纪善贞听了,惊怒交集,说道:“他……他竟以此威胁你!”
  楚瀚望着她,说道:“我刚才听您跟他以瑶语交谈,你们都是瑶族人,是吗?”
  纪善贞点点头,说道:“不错,我们都是瑶人。我和汪直……是当年一起被明军抓来京城的俘虏。”
  楚瀚心中极想询问下去,问她是否知道自己也是瑶人,当年是否跟她和汪直一起来到京城,但见她神色忧愤焦虑,脸色白得可怕,不忍心再多问,只道:“娘娘请早些休息吧。”
  他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说道:“娘娘不必担心,我会对付汪直这恶贼,绝不会让他伤害您或是泓儿!”
  纪善贞听了,怔在那儿,似乎欲言又止,但楚瀚已快步出门去了。
  楚瀚亲眼见到汪直喜怒无常的举止,生怕他真会去告发泓儿,心中打定主意:“这人似乎颇受皇帝信任,我得小心对付。看来我得暂且替他办事,待摸清他的底细后,再出手对付他不迟。只要娘娘和泓儿平安,汪直这贼子可以慢慢解决。”
  他回到砖塔胡同,见到桌上留了一个纸包。他打开了,但见里面放了一百两银子,银子上放了一张条子,草草数行,说次日要来听取报告,署名“直”。楚瀚对这人满怀恶感:“他算准了我会乖乖替他办事,哼!”
  他强忍着心头怒火,将纸条扔进火炉烧了,收好银子,在炕上睡了。第二天清晨,他取了三十两带在身上,打起精神,出城探访。
  昔年他替梁芳办事时,曾在城中布下许多眼线,这时他找到了两个最可信任的旧人,一个是仍在东厂担任狱卒的老同事何美,他资历极深,消息灵通,跟楚瀚又是过命的交情,见到楚瀚回来,自是欣喜非常,两人坐下叙旧了好一阵子。楚瀚给了他十两银子,请他继续帮忙提供消息,何美一口答应了。
  楚瀚又去街头找一个叫小癞的小乞丐,自己当年曾在冬天供他吃穿,让他没饿死街头,因此这孩子对他衷心感恩,加上性子十分伶俐,曾替他探得不少街头巷尾的谣言传闻。现在小癞年纪大了,在大运河做纤夫苦力,扛运来往货物。楚瀚找到了他,也给了他十两银子,他喜出望外,说自己的老母亲正好病了需要钱治病,向楚瀚再三拜谢。楚瀚又多给了他十两,让他去找往年担任过眼线的几个乞丐、小贩、更夫,告知老主顾回来了,让他们随时待命,小癞立即拍胸脯答应了。
  至于楚瀚原本是宫里位高权重的公公,为何不再当公公,成为宫外之人,何美和小癞自都又是惊奇,又是疑惑,却都不敢开口询问。
  楚瀚关心宫中诸事,知道自己必得入宫探察。当天夜里,他潜入御用监的大院,来到旧时的住处。他见到里面已住了别人,观察一阵,才认出是小凳子邓原。他等小凳子熄灯就寝,几个小宦官都离开之后,才来到门口,轻轻在门边敲了几下,两长三短。
  邓原认出这是往年楚瀚唤他的暗号,匆匆跳下床,过来开门,但见门外果然便是楚瀚,惊喜交集,脱口叫道:“楚公公!”
  楚瀚赶忙举手让他噤声。邓原按住了自己的嘴,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快进来说话。”
  楚瀚跨入房中,邓原连忙闩上了门,关上了窗子,回过身来,望向楚瀚,眼光停留在他的脸庞之上,掩不住满面的惊疑之色。
  楚瀚只道他在看自己脸上的瘀伤,解释道:“跟人打架伤的。”邓原却摇摇头,说道:“不,不是。你……你长了胡子?”
  楚瀚伸手摸摸下巴的胡茬儿,这才恍然:宦官是不会长胡子的。他这时已有十九岁,一两日忘了剃须,胡须便长出了几分。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邓原也不知该如何探问下去,便转开话题,问道:“楚公公,你怎么回来了?”
  楚瀚道:“一言难尽。你都好吗?”
  邓原咧嘴一笑,连连点头,说道:“我好,我都好。楚公公,快请坐!”
  楚瀚见他一张圆脸仍带着以往的憨厚,但面容神态已成熟了许多,体态丰润,神情舒朗,这几年显然过得挺不错。
  邓原这时已转过身去,手忙脚乱地从柜中取出几样甜点,点起小火炉煮水泡茶;茶点准备好了,又连声请楚瀚饮用,说道:“楚公公,你这几年都去哪儿了?小凳子好想念你哪!”
  楚瀚听他言语中真情流露,也不禁感动,说道:“我也时时记挂着你。你这几年过得还不错吧?”
  邓原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什么,说道:“我让人叫小麦子来。”开门对守候在外房的小宦官道,“快请麦公公过来,说我有急事找他!”那小宦官赶紧去了。
  不多时麦秀便赶来了,一见到楚瀚,他也是惊喜非常。他原本身形高瘦,此时长得更加高了,比楚瀚还高出了一个头。他也忍不住盯着楚瀚脸上的胡须瞧,半晌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三人坐下倾谈。原来这时邓原已取代了楚瀚的职务,成为御用监右监丞;麦秀的职位更高,担任司礼监内书堂掌司。楚瀚去后,两人都受到怀恩的重用和提拔,官运顺遂。
  两人告诉楚瀚,那年出事之后,怀公公接了小皇子入宫,亲自保护照顾,没让任何人发现。等事情平静些后,怀公公才将小皇子送回纪娘娘的身边,跟纪娘娘同处一屋,外人来时便藏到纪娘娘居室后的密室之中。平时由纪娘娘照顾小皇子,遇上危险时,则由张敏、邓原、麦秀、秋华、许蓉五人轮流将小皇子带到不同的地方躲藏。
  麦秀道:“昭德不时派人去安乐堂探察,但怀公公的消息很灵,总能提早让我们将小皇子带走躲避。”邓原道:“昭德怕万岁爷得到风声,从不敢大张旗鼓地去搜。小皇子又乖,一听说危险来了,立刻安安静静地跟着我们走,从来不哭不闹。”
  说起泓儿,邓原和麦秀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绝口地称赞他有多么聪明灵巧,懂事可爱。楚瀚微微一笑,说道:“我前夜已经去见过娘娘啦。小皇子乖巧伶俐,果真讨人喜爱得紧!”三人回忆起小皇子还是婴儿的那时节,心中都不由得充满了温馨。
  楚瀚问道:“宫中知道小皇子事情的,共有些什么人?”邓原道:“怀公公瞒得很紧,连身边的亲信都没有告知。如今知道事情的,只有怀公公、张敏、我们俩和秋华、许蓉,加上吴后娘娘和她的宫女沈莲,一共八人。”
  楚瀚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万贵妃身边的太监汪直,也知道了小皇子的事情。”
  这句话如同天外惊雷,邓原和麦秀一听,霎时都白了脸。楚瀚道:“我就是为此才回来京城的。汪直找到了我,以告发娘娘和小皇子为要挟,逼我回京替他办事。”
  麦秀和邓原面面相觑,邓原惊得站起身,在屋中绕了一圈,说道:“汪直这几年颇受昭德宠眷,万岁爷也很信任他。他怎会知道这件事?”
  楚瀚道:“我不晓得,总之他是知道了。”
  麦秀较为沉着,说道:“汪直若真去向昭德揭发此事,昭德定会放手大搜。皇宫虽大,她要横了心封闭宫门彻查,势必无处可躲。”
  楚瀚道:“不错。因此我得暂且听他的话,替他办事。在我们能除去他之前,大家得警醒些,小心在意。”邓原和麦秀都点头称是。
  楚瀚又道:“汪直的事,我得去向怀公公面禀。我曾答应怀公公再也不踏入京城,如今破誓,必得去向他磕头谢罪。可否请你二人先去替我跟怀公公通报一声,我想在明日晚间戌时过后去拜见他。”邓原和麦秀一齐答应了。
  楚瀚想起一事,问道:“有个叫作百里缎的锦衣卫,当年我离京时,他跟在我身后紧追不舍。她可回来了吗?”
  邓原点头道:“听说他两年前回到了京城,回去锦衣卫干了几个月,之后便又不知所踪了。”楚瀚点点头,心想:“我得早早盯上百里缎,观察她回京这两年中都做了些什么,现在又打算做什么。”
  三人又聊了一些宫中人物的近况,楚瀚见夜色已深,便起身准备离去。邓原老实心眼,再也忍耐不住,问道:“楚公公,你……你怎能长出胡子?”
  楚瀚不忍向二人说出自己当年并未净身的事实,怕伤了他们的心,更不能谎称自己从宦官变回常人,让他们生起无谓的希望。他此时年岁已长,对于宦官的损失和悲哀体会更深,不知该如何启齿,吸了一口气,才道:“当年我有个亲戚,出了重金,让净身房的执刀对我手下留情。因此我未曾净身。”
  邓原和麦秀两个都睁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望着楚瀚的眼神中带着艳羡、崇拜,也有着难掩的嫉妒,世上怎能有人如此好运?楚瀚不禁感到十分内疚,心中只觉非常对不起二人,但也不知道说什么。
  麦秀脑子较灵,忽道:“韦来虎!是了,我听人说他前一阵子突然失踪,似乎是被锦衣卫捉了去。为的……为的是否就是这件事?”
  楚瀚道:“很可能是吧。”心中却明白韦来虎已被百里缎和汪直二人整死了。他不想多谈此事,便与二人约定次日傍晚再来听取消息。他向二人告别,出屋而去,展开飞技,消失在墙角后。
  楚瀚行事谨慎,并不就此离去,却回过头来,潜伏在屋外观察邓原和麦秀的举动。他二人若是对己不忠,去向万贵妃或梁芳报告自己回来之事,他立即便能知道,加以防范。但见二人关上房门,坐下悄声商议,邓原似乎仍未从惊诧中回过神来,说道:“楚公公竟然……竟然不是宦官!”
  麦秀摇摇头,说道:“楚公公当年待我们宽容厚道,本是有福之人。”
  邓原点头道:“楚公公所提的事情,我们得赶紧向怀公公禀报。怀公公原本就厌恶汪直野心勃勃,行事阴险。他若知道楚公公回来是受到汪直的要挟,一定极为气愤。”
  麦秀沉吟道:“这话我们得说得非常小心。怀公公当年请楚公公离开,就是因为楚公公为梁芳办事。如今楚公公若被迫得替汪直办事,怀公公最痛恨汪直这等小人,难保不大发雷霆。”邓原点头道:“你说得是。这我倒没想清楚。是了,我们得这么跟怀公公说:就说楚公公在京城外听闻一件跟小皇子安危有关的要紧消息,须回来向他当面禀报,因此违背诺言,恳请怀公公原宥。明日他们见面之后,再说出汪直的阴谋和手段。只要怀公公知道楚公公心中忠义,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小皇子的安危,那就不怕怀公公心中顾忌了。”
  麦秀笑道:“小凳子,你这几年可长进了不少,人情世故都熟透了,可不是当年的小糊涂蛋了!”
  邓原咧嘴一笑,说道:“在宫中混久了,傻瓜才学不会!我们明儿一早便去办好了这件事,再跟楚公公通个信息,这样安排,明日的会面才不致生起误会。”麦秀点头同意。两人计议已定,小麦子便告辞离去。
  楚瀚心中甚是感动,暗想:“难得他们对我仍旧如此忠心,不负我当年对他们的一番照顾。”
  第五十六章 虚与委蛇
  次日傍晚,楚瀚再次潜入宫中。邓原和麦秀向他报告禀告怀公公的经过,并指点他应当如何应对。楚瀚在他们的陪同下,悄悄来到司礼监密会怀公公。怀恩老早屏退左右,紧闭门窗,独自坐在上首,麦秀和邓原侍立两旁。楚瀚从屋檐飞身而下,在堂下跪倒,向怀恩磕头请罪。
  怀恩此时已年过五十,鬓发略白,更添威严。他摆了摆手,缓缓说道:“不罪,你坐下。他们跟我说了你背诺回京的缘由,我想从你口中亲耳听听。”
  楚瀚便叙述了在城外见到汪直的前后。怀恩神情凝重,听了楚瀚的叙述,沉吟良久,才道:“汪直这人性情奸险而胸怀大志,我早对他存有戒心。但他怎会知道纪娘娘之事?”
  楚瀚道:“依我猜想,可能是因为汪直与纪娘娘早年便已相识。他二人都是十多年前明军从广西瑶族捉回来的俘虏。”
  怀恩恍然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竟未想到这一层。汪直不仅受到昭德的信任,连万岁爷也十分宠信他,眼下炙手可热,很难除去。”他侧头想了想,说道,“汪直如此威胁你,你却打算如何?”
  楚瀚道:“小的以为,眼下只有暂且拖延。一方面小的得假装听从他的指令,应付敷衍一番;一方面我们得赶紧找寻机会,及早让小皇子重见天日。”
  怀恩眉头愈皱愈深,沉吟道:“汪直这人自成势力,很难对付。如今之计,你也只能暂且听他的话了。唉!我又何尝不想让小皇子早日正位?但昭德势力雄厚,一手遮蔽万岁爷的眼目,在她口中,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万岁爷照单全收,完全做不得主。”说着不禁长叹一声。
  楚瀚心中一沉,暗想:“看来万岁爷还是一派糊涂懦弱的老样子。不但保不住儿子的性命,连侥幸存活下来的亲生儿子都未必敢认。如此被一个女人操控于手掌之上,还说什么皇帝之尊,天子之威?”他不禁想起大越国的皇帝黎灏。黎灏虽好大喜功,重色寡义,却是个胸怀大志、有所作为的皇帝。两国君主年龄相近,个性之刚强懦弱却天差地别。若非楚瀚亲眼见到,实难相信那懦弱皇帝所掌领的,竟是地域广大的“上朝天国”;而那刚强皇帝所统治的,不过是个位处偏僻边疆的狭小属国。
  他想了想,说道:“昭德的势力,或许可以想办法慢慢削弱,让万岁爷少一些顾忌。请怀公公告诉小的,昭德眼下在外朝有哪几个重要的附庸,在宫中又有哪些得力的手下。小的可以想法子找出他们的弱点,最好在暗中出手对付,不教昭德起疑,慢慢翦除了她的羽翼。”
  怀恩听了,双眉竖起,脸色不豫,但并不立即发言。他显然对此等阴险招数甚为不齿,但心底又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沉吟不决,邓原在他身边低声道:“怀公公,您曾说过‘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麦秀也道:“再说,这是关乎宗庙天下的大事,公公身居正位,秉持公正,何须对小人讲求仁义?”
  怀恩微微颔首,似乎下定决心,吸了口气,身子前倾,凝望着楚瀚,说道:“你当真能办得到?”楚瀚道:“但请公公指点,小的一定尽心竭力。小的没有别的长处,只懂得干这些事儿。”
  怀恩点点头,说道:“小麦子,你清楚宫中朝中之事,你来说说。”
  麦秀道:“是。昭德在外朝的附庸,不外乎她的两个兄弟万天福和万天喜,加上阁臣万安。万氏兄弟很早便被被封为大学士,号称入值内阁,但两人不学无术,并不参与机务,只顾在外敛财贪污,挥霍享乐。阁臣万安与万家并无亲戚关系,但他认昭德为远亲,自称侄儿,由此攀上这层关系。他与昭德通信甚勤,外朝重大人事任命,万安必定请示昭德,三品以上的官职任免,都得经过昭德的认可。”楚瀚点了点头,这内阁“三万”,他已略有所闻。
  麦秀续道:“宫里仍以梁公公为主。梁公公并不干政,主要是为昭德搜刮珍奇异宝,自己也借机中饱私囊。”怀恩脸上露出不屑之色,说道:“万安和梁芳这两只贼子,正是昭德的两枚毒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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