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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洵蓦然被虚空中冒出的指尖轻弹额头,那是很亲昵自然的嗔怪姿态。
  元妤仪收回手指,理所当然地责怪他,“谢衡璋,你怎么能这样,你之前可从未跟我说这样不敬的话。”
  “别以为你现在是小孩,我就不会生气。”她嘴里振振有词。
  谢洵的心更焦躁,他如今年纪小,气性容易被激上来,冷声道:“那是谢衡璋,不是谢洵。”
  她嘴里十句中八句不离夫君谢衡璋,那就去找他啊,何必在他耳边聒噪。
  元妤仪还是第一次碰见对自己敌意这么大的人,她本以为谢洵性情冷淡,幼时应当也是清冷模样,没想到竟是个容易炸毛的猫咪。
  “这也计较?你们都是一个人啊。”
  “才不是!”少年皱眉反驳。
  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是有人过来,谢洵立即压声道:“反正不是。”
  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女子这样坦诚,连自己和嫡兄之间的面和心不和都告知?
  主动把所有隐秘都撕在她面前,这跟将自己的命交托出去有什么区别。
  什么男女情爱,于他而言如洪水猛兽,世上哪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更罔论是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鬼。
  无论她嘴里的谢衡璋是谁,反正不可能是他。
  元妤仪还没来得及问,便看见一个穿着青莲百褶裙的女子推门进屋,发上仅簪一支朴素的银钗。
  她的相貌与及冠后的谢洵有五分相似,只是黛眉更细,眼皮略窄,一双精致的瑞凤眼。
  方才还炸毛的少年立即换上一副乖巧的表情,站起身道:“娘。”
  陆训盈面容宛如春水,缓缓走来,坐下后才温声问,“今日夫子教了什么,你在学堂可还习惯么?”
  少年神情从容,可元妤仪却看到他蜷起的手,“夫子今日授辞令,孩儿都会,一切都好。”
  他的启蒙由陆训盈亲自负责,直到今年王夫人才松口,允许他跟嫡兄谢陵一同前往学堂。
  至于学堂内受到的偏见和白眼,谢洵只是不动声色地绞紧手指,并未告诉母亲。
  然而这一切却落在元妤仪眼里。
  辞令和缀句这些知识,谢洵七岁时便学过,因此得心应手,十分熟练。
  陆训盈并不局限于年龄授课,反而亲自考校有关《周易》《说文》的复杂篇章,听他逐字逐句背诵,又问他更深层次的理解。
  元妤仪看着对答如流的少年,忽然明白为何谢洵可以做到十七岁便在遍地的士子中脱颖而出,夺得会试第一的成绩。
  他把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考校很快结束,陆训盈含笑起身,抚了抚少年的头,赞道:“我们洵儿真棒,早些休息吧。”
  说罢她便后退一步,谁料脚步刚动,她的腿像是突然脱了力,径直跌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元妤仪眼疾手快地去扶,然而小臂又是径直穿过女子单薄的身体,连个落脚点都没有。
  谢洵仿佛完全忘记了身边还有个鬼魂,动作熟练地把人扶起,正要将人扶到床上时,却听她道:“我屋里有药,涂上就好了。”
  陆母了解这个儿子的秉性,心思缜密,若歇在这儿,只会耽误他一晚上休息不好,这次入学机会难得,不好再跟主母翻脸。
  谢洵的脚步没动,只道:“您在这歇着,孩儿去找父亲,去请大夫……”
  陆训盈却勉力站直身子,额上冷汗涔涔,神情肃然,“娘跟你说过多少次,这话往后不许再提,你还是没记住。”
  话音刚落,女子一摇一晃地往外走,她的双膝伤得厉害,完全使不上力,狼狈极了。
  元妤仪怔在原地,隐约看见了谢洵眼底的泪。
  少年上前搀起母亲多半身子,他的声音不高,应道:“我记住了,娘,我再也不提了。”
  要藏拙,要让步。
  万事能自己解决的,不可仰仗父亲。
  谢洵走之后,元妤仪本想跟他走出屋子看看陆母的情况,却碰见一片看不见的墙壁,动弹不得。
  她只好站在门边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回来。
  他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关窗、铺床、吹灯。
  皎白的月光如碎银透过窗纱倾洒在屋里,元妤仪走到他身边,没有任何声音。
  床榻很窄,只是一张陈旧的木床,他盖着的被子也很薄,甚至破损处还渗出里面的棉絮。
  少年双眼紧闭,长睫垂下,他的睡姿很乖,平躺着,修长的双手叠在小腹前。
  元妤仪飘到木窗边,她还穿着睡前那身月白寝衣,小腿在悬空的窗边一晃一晃。
  她的脑袋现在一片空白,连这些日子和谢洵成婚后的快乐,都无法冲淡那点若有若无的难过。
  原来十岁的谢洵是这样的。
  他的生活不太好。
  “王夫人又让娘去跪祠堂了。”寂静的屋中突然响起少年的声音。
  元妤仪扭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睁眼,只是眸光淡淡,宛如夜色下平静的清泉。
  她的思绪回笼,只轻嗯一声。
  其实一切早有端倪,在陆母进屋时,明显比常人更缓慢的步伐便证明了她的遭遇。
  谢洵姿势丝毫未动,只是眼睑微垂,遮住眼中神情,“是因为我,父亲前不久跟王夫人提起我已至入学年龄,不能再拖延。”
  王夫人貌似慷慨地答应庶子陪同谢陵去学堂的事,可反过头来却对他的母亲更狠。
  元妤仪的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对他,其实知之甚少。
  少年眼底眸光微闪,鬼使神差地望向窗边。
  他直觉她会在那里。
  “这样懦弱无能,身为一个废物,只会给母亲惹麻烦的我,真能活到十年后吗?”
  他的嗓音微哑,意志消沉。
  这次元妤仪没有犹豫,她太了解谢洵,他在以询问之名,向她求一个可能。
  他年少时,也曾渴望能活下去的未来。
  “不止十年,你还会长命百岁。”
  元妤仪的声音温和,一如往常所有日子里,她在谢洵耳畔说过的话。
  “你二十一岁入仕,仅用一年时间连升三级,从翰林院编修升任礼部尚书,平旱灾斩佞臣,声名煊赫,紫袍玉带,是新帝身边的忠臣。”
  “我十九岁那年嫁到谢家,如履薄冰,可你待我很好,礼重有加,从未让我受过半分委屈。”
  “无论为人臣,还是为人夫,你都是我见过最好最好的男子。”元妤仪的视线落在少年瘦削清俊的脸上,目光专注。
  谢衡璋从不是废物;
  他是不世出的天才,是在一滩淤泥中仍未放弃自我的青莲,更是救元妤仪于水火的夫君。
  谢洵眸光微闪,神情怔愣,他隐约看见窗边那道虚幻的人影渐渐成形。
  那是个仅着素衣的少女,明眸皓齿,肤白胜雪,披着倾泻而下的月光,恍若月宫仙娥。
  谢洵一直认为人的皮囊都是外物,没有美丑之别,可看清她的那一刻,他觉得她很美。
  “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
  元妤仪眨眨眼,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本就虚幻的身体更加无力,似乎下一刻便要化为青烟,彻底消散。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没看到你的好。”少女语调俏皮,笑得眉眼弯弯。
  话音刚落,元妤仪的力气散得更快,半边身子已经动弹不得。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嗓音弱了许多,他起身汲鞋,“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元妤仪靠着身后的窗牑笑出声,不管怎么变,少时的他和长大后的他,都没变的一点便是细心。
  “我现在是鬼,鬼怎么会不舒服?”少女每说一个字,都会觉得一寸骨骼相应失去知觉。
  谢洵抿唇,站在她三步以外,抬眸道:“我能看见你了。”
  元妤仪轻嗯一声,她的眼皮沉重,身后的脊背也开始发麻,“那我好看吗?”
  少年闻言,冷白脸颊瞬间涨红,甚至没有发觉她的嗓音比刚才更轻。
  元妤仪久久等不到他回答,含笑道:“谢衡璋,再见,再见到你真好。”
  哪怕是年少的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一股不安的心绪涌上心头,看着那重新变得透明的少女,谢洵忽然将手伸向窗牑。
  然而那身影倏然消散,他只来得及触碰到她冰凉的纤细指尖。
  “谢洵,记住,你最好了。”
  寂静中,少年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窗边留下的一片月光,只听到这样一句简单的告别话语。
  良久,谢洵才像一截回神的木头,迅速找到纸笔,想要画下元妤仪的模样。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叫什么,家住哪里。
  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很好看。
  可他紧握着毛笔,墨汁在纸上晕染出一道痕,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少女的模样。
  她的到来,仿佛只是一场梦。
  黎明时,天光破晓。
  少年终是无力地放下手中干涸的墨笔,花了片刻让自己焦灼的心重新平静下来。
  谢洵推开门,看朝阳一寸寸升起。
  没关系,十年后他总会再见到她。
  ……
  元妤仪醒过来时,入目是精致朦胧的鲛纱床帐,身侧躺着的青年剑眉凤目,一双有力的长臂还将她揽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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