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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章烬就在大商店门口,一动不动地靠在摩托车的车座上,盯着手机出神。
  程旷的视线看向章烬时,章烬也看过来了。
  他一路过来都是混混沌沌的,看到程旷的时候,发了会儿怔,以为自己在做梦。
  章烬没想到,仅仅只是遥远地四目相对,仅仅只是一瞬之间,压抑下去的情绪就能惊涛骇浪般地卷土重来,他感觉心脏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肋骨上,把他一下子打回原形,从炮哥儿重新变回了那个疼了会嚎的章俊俊。
  章烬睡前抓心挠肝了一场,眼里满是红血丝,程旷走近后才发现。他问章烬:“你晚上做贼去了吗?”
  最后一个字被章烬撞得咽了声,他一言不发地抱住了程旷,两只胳膊收得很紧,紧到羽绒服都像不存在似的,仿佛两个人的骨骼坚硬地抵在一起。
  这一撞,突如其来的委屈好像找到了倚仗。
  章烬紧紧地抱着程旷,什么话也不说。程旷既没有问他怎么了,也没有挣开他,两个人在正月的冷风中沉默地抱了不知道有多久,章烬的力道终于松下来,那个时候他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得一丝不剩。
  章烬的下巴压在程旷的肩膀上,心跳慢慢平静下来后,他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在过去的两个漫长的夜晚里所经历的痛苦,最后只化成了沙哑的三个字。
  “狗没了。”
  他只说了三个字,说完就哽住了。
  程旷感觉到章烬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动起来,就像风中发颤的烛火,而火焰一阵一阵地扑到他身上,每一次都撞向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程旷眼皮被撞得颤了一下,突然狠狠地发酸了,他伸手摁住章烬抽·动的肩膀,另一只手顺毛似的摸他后脑勺上的发茬。
  火红的鞭炮屑上弥漫着一股未散净的硝烟味,他们俩默默无语地站着,很久之后,直到章烬肩膀的抖动停下来,程旷才开口说话。
  他叫了声“炮哥儿”,然后说:“跟我去个地方吗?”
  章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程旷带他走出了燕石街,坑洼的水泥路被泥土取代,路边的荒草越来越多,当章烬的眼前横出一条蜿蜒的铁路时,程旷停下了。
  “来这儿干嘛?”章烬愣了愣,望着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轨道,茫然地想:“这条路通车吗?”
  铁轨下堆着碎石,距离轨道几步远的地方铺着灰白的石板,程旷沿着石板走了一段,然后蹲了下来。
  他对章烬说:“卧轨。”
  程旷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里毫无波澜,似乎接下来就要询问他:“你要跟我死在一起吗?”——章烬一时没分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认真的?”
  程旷反问道:“你说呢?”
  章烬的肝火猛地蹿起来:“程旷你他妈想死卧什么轨啊?大老远的跑一趟,还得等火车,用得着这么麻烦吗?我他妈早就想抽死你了!”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还带着轻微的鼻音,但那股嚣张的气势仍旧不减。
  “不是我,是他们。”程旷笑了一下,章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程旷的对面有一堵残损的土墙,仔细看会发现墙面上有一列明显的刮痕,长短和深浅各不相同,大概有些年头了,刮痕已经模糊不清。
  “他们?”章烬没明白。
  程旷顺着刮痕数下去:“程一旷、程二旷、程三旷……程十二旷。”
  在章烬怔愣的目光下,程旷说:“这些是我以前刻的。”
  在程旷无所依傍的童年时期,他人小心重,又不像现在一样能扛事儿。程爷爷和程奶奶当时并没有退休,常常顾不到他,燕石街的大人和小孩儿对这个孤零零的留守儿童并不友善,程旷碰上事儿了又没什么地方可说,就像个吞了黄连的哑巴。
  他觉得自己扛不住的时候,好几次想过干脆不活了。
  当年这个脆弱的小屁孩甚至给自己想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壮烈的死法,他听说他那远在天边的父母就是从东郊火车站出发去的“天边”,于是决定用卧轨结束自己短暂而不幸的一生。
  程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那面土墙就在了,只是当时还没有地上的石板路。
  程旷站在土墙边,看见火车从天边疾驰而来,在夕阳下哐啷哐啷地驶向另一个天边,他在震耳欲聋的声音里,千头万绪突然溃不成军,忍不住放声大哭,把一个孩子所有无处可说的苦难都宣泄在火车的汽笛声里。
  哭过之后,他在土墙上刻下一笔,起笔死去,落笔活来。
  这段又丧又中二的故事,程旷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他说完,听到遥远处传来了长长的汽笛声。
  就在这个时候,程旷目光闪了一下,他看着章烬叫了句:“傻·逼。”
  “操……”
  章烬的话被堵在了唇齿间——程旷突然摁着他的后脑勺,凑上来亲了他。
  程旷念初中时,因为出了李呈祥那档子事,那会儿他最常听到的一句话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大约就应了这句话,程旷表面上再怎么波澜不惊,骨子里仍旧是疯的——就连他能给出的安慰也是发泄式的。
  铁轨在这个时候地震般颤动起来,火车从南面开来,哐哐啷啷的声响震耳欲聋,在这长久的、巨大的噪声中,程旷闭着眼,加深了这个吻。
  列车疾驰开过带起的气流凶猛地打在章烬的后颈上,他心跳如擂鼓,所有的声音都从耳边消弭了。在凶狠的亲吻之后,章烬拉下了程旷的外套拉链,胡乱扯开衣领,偏过头咬他的脖颈。
  “王八蛋……”章烬咬着他,哑声骂道,“我他妈只有你了!”
  程旷被他紧紧地勒着,声音都被勒紧了,他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温声说:“我在,炮哥儿。”
  离开之前,章烬看着墙,就像看着一座墓碑,对程旷说:“你好啊,程十三旷。”
  程旷嘴角弯了弯,回应他:“会好的,章二炮儿。”
  会好的,哪怕是无底深渊,往下走,也有前程万里。
  ※※※※※※※※※※※※※※※※※※※※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木心《素履之往》
  第67章 你就玩死我吧……
  章烬清早出门,到晚上才回来,向姝兰在院子里心神不宁地等了他一整天。
  她不知道章烬去了哪里,也猜不到他会去哪里,只是一味地担心和不安,在这种惶然无助的不安中,向姝兰才意识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一直以来,她忙于生计,晨昏颠倒的生活使得母子俩单独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而章烬表现出一种超过同龄人的成熟和独立,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于是她也就在不知不觉间把章烬看作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
  现在哪怕她想操心,也无从操心了。
  向姝兰茫然地坐在院子里,当她听到摩托车声遥远地传来时,她立刻站起来,走到楼道口焦急地张望。
  章烬骑摩托的身影很快从拐角处出现,向姝兰如释重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看见程旷。程旷和章烬一同回来了,向姝兰微微怔了一瞬。
  不知为何,王老太那番恶意的话重新在她脑海中冒了出来,当时一片混乱,她没有来得及多想,而今突然冒出来,冷不防地令向姝兰有些心慌。
  向姝兰觉得自己不应该用这种不光明的念头去揣测两个少年人,她把惶惑收起来,一如既往地对程旷露出笑容,并亲切地招呼他“小帅哥”。
  那时她尚未意识到,流言吹进耳朵里,已经落地生根,赖着不肯走了,即便她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这一阵子接二连三的风波让向姝兰疲惫不堪,自从上次章烬接了周东平的电话后,那个男人就不敢轻易联系她了。当初他声称已经和妻子商量离婚,对向姝兰百般示好,体贴又周到,几乎打动了她。就在向姝兰准备接纳周东平的时候,这个男人的妻子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对婚姻和爱情失去了信心。
  向姝兰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章昊,给她留下了满心失望以及一个儿子,周东平作为差点走进她生命的第二个男人,带给了她屈辱以及病痛的折磨。
  她开始频繁地偏头痛,尤其是晚上。当她有一天晚上因为头痛醒来,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听到院子里铁门响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开了门,随后又将门轻轻地关上了。
  这点轻微的响动很快消失在安静的夜色里,仿佛一个短暂的错觉。向姝兰按着太阳穴躺了一会儿,疼痛的感觉随着脉搏一跳一跳地活跃起来,令她十分煎熬。
  向姝兰从床上坐起来,出门烧了一壶热水。
  她把脚步放得很轻,生怕吵醒章烬,可是当她端着热水回屋、路过儿子的房间时,那一瞬间,仿佛鬼使神差,她想起铁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
  在抽痛的大脑做决定以前,她的手已经扭开了章烬卧室的门。
  随后向姝兰惊愕地站在了原地,她好像明白了什么,但这种明白让她不敢接受。
  她的脑子空白了,这个时候,王老太的恶言恶语趁虚而入,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回响,向姝兰顿时陷入了四面楚歌般的境地。
  她手上一下子没了力气,杯里的开水泼了出来,热滚滚地泼在了她的脚上,向姝兰惊叫了一声,手却还在发颤,开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洒。
  她倒退着靠在了门上,这扇门也支撑不住她的身体,于是她缓缓地向下滑,直到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这时候她的内心还揣着一丝侥幸——她盼望铁门再次打开,章烬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明白这只是一个误会,她儿子并没有去二楼。
  她的盼望持续了一宿,也折磨了她一宿,跟着王老太的声音一起盘旋在脑海里和耳朵边,反反复复,直到窗外晨光熹微,她才听见了铁门开阖的声音。
  她坐在屋里,听见章烬回来洗漱和换衣服,很快又出了门。她的儿子很体贴,洗漱时将水龙头开得很小,走路也是轻手轻脚的,等他离开的时候,关门又是轻轻的——跟昨晚一模一样。
  向姝兰在他关上门后不久从屋子里走出来,她一路走到楼道口,看见她儿子骑单车的背影,也看见坐在后座上的小帅哥。
  她目送着两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单车消失在道路尽头,她依然苍白着脸,久久地站立在那里。
  向姝兰终于扭头回屋时,心里涌起一阵茫然和忧伤。
  对此一无所知的章烬载着程旷来到班上。这个时候七班已经挂起了高考一百天倒计时的牌子,每天值日生都会往后翻一页。
  石韬准备了一个u盘,里面有一百首励志歌曲,每天早读前让全班同学唱一首,开启一天的学习,一直唱到高考来临。
  随着总复习的深入,大家刷的题目越来越多,去办公室问问题的人也变多了,白老狗时常能发现一些思路巧妙的好题,他受到了石韬“每日一曲”的启发,在晚读前抽出一刻钟,搞了个“每日一题”。
  在白老狗进教室以前,皮裘就已经把题目抄在了黑板上。
  进入高三下学期,七班的同学吃饭都很快,下课铃声一响就以飞一般的速度冲出教室、穿越走廊,再马不停蹄地跑下楼梯。高三的下课铃比高一高二早几分钟,当低年级的铃声响起时,他们一般都已经冲到了食堂里,准备打饭了。
  因此在晚自习开始前,大部分同学都回到了教室里。
  白老狗的“每日一题”难度颇大,章烬一般看都懒得看,反正看了也不会,但程旷偶尔会让他看几道——比如这次。
  章烬看了一眼题目,突然心念一动,他从桌肚里拿出草稿纸,对程旷说:“学霸,打个赌吗?”
  姓章的赌棍每回打赌都有所图谋,不是裤衩就是别的什么。程旷问他:“你又想赌什么?”
  “这道题我要是写出来了,今天晚上你就……”章烬用笔杆指了指黑板上的题,压低了声音说出最后两个字:“帮我。”
  他本来想说点更过分的,但是想了想,又觉得这道题配不上那样的赌注,于是临时改口了。
  章赌棍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想得美极了。程旷问:“没写出来呢?”
  “没写出来我帮你。”章烬大方地说。
  ……他还挺能推己及人。程旷嗤了一声:“快写吧渣渣。”
  章烬在程旷的督促下,把理科三门的基础补得差不多了,理综选择题基本能有百分之六十的正确率,凭他这点二五眼的知识,想写出白老狗筛出的好题,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凡事总有例外,这道题就是例外——章赌棍混迹赌场,靠的从来不是真本事——这道题他做过。
  章烬把写了答案的草稿纸“啪”地拍到程旷桌上,就像拍下了一沓银票,弯着眼睛春风得意地说:“你输了,学霸。”
  程旷把他的答案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章渣渣做过的题目都是他勾出来的,他记得比渣渣本人还清楚,看其中一两个步骤就知道有没有写对。
  程旷放下草稿纸,过了一会儿开口说:“渣渣,玩点别的吗?”
  “玩什么?”章烬问。
  程旷不紧不慢地说:“要不要积分?一道题一分,用分数换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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