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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金兵羁留二帝并后妃宗室尽驱归北。因追索金银缎匹不完屯扎在驼牟冈。其时四野萧条万民涂炭。戴宗、杨林要到饮马川回复李应燕青道:“我有桩心事未完再消停两日。”问他又不肯。次早对杨林道:“今日我同兄长到一处去完心事戴院长且住在这里。”燕青扮做通事模样拿出一个藤丝织就紫漆盒儿日上封固了不知甚么东西在里面要杨林捧着从北而去。约有十五里多路只见一座山冈下平坡之上扎一个大营。排千馀皮帐数万金兵屯驻。杨林道:“怎么走到这个所在来?”燕青道:“你只不要开口只顾随我走。”到得营边杨林举目一看但见:
  刀枪密密戈戟重重。皂雕旗闪万片乌云;黄皮帐映千山紫雾。如山马粪大堤上消尽无数莺花;遍地人头汁渠中流出有声膏血。悲茄吹起惨动鬼神;呐喊声齐振摇山岳。石人见了也生愁铁汉到来多丧胆。
  杨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见了不觉毛直竖身子寒抖不定。燕青神色自若向着守营门的官丁打了一回话叫校执枝令箭引他两个进去。转过几个大营盘中央一座帐房内有二三百雄兵把守摆列明晃晃刀枪。只见太上教主道君皇帝头戴一项黑纱软翅唐巾身穿暗绿团花九龙环绕的袍子系一条伽南香嵌就碧玉带着一双挽云镶锦早朝鞋。一片红毡铺着坐在上面眉头不展面带忧容。燕青走进帐房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五拜叩三个头跪着奏道:“草野微臣燕青向蒙万岁赦免。罪犯流落江湖天高地厚之德粉身难报!今闻北狩冒死一觐龙颜。”道君皇帝一时想不起问:“卿现居何职?”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当年元宵佳节万岁幸李师师家臣得供奉昧死陈情蒙赐御笔赦本身之罪龙札犹有。”遂向身边锦袋中取出一幅恩诏墨迹犹香双手呈上。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着道:“原来卿是梁山泊宋江部下。可惜宋江忠义之士多建功劳朕一时不明为奸臣蒙蔽致令沉郁而亡。朕甚悼惜!若得还宫与当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庙子孙世袭显爵。”燕青谢恩。唤杨林捧过盒盘又奏道:“微臣仰觐圣颜已为万幸。献上青子百枚、黄柑十颗取苦尽甘来的佳谶少展一芹曝之意。”齐眉举上。上皇身边止有一个老内监接来启了封盖。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纳在口中道:“连日朕心绪不宁口内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烦。”叹口气道:“朝内文武官僚世受国恩拖金曳紫。一朝变起尽皆保惜性命眷恋妻子谁肯来这里省视?不料卿这般忠义可见天下贤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勋戚中!朕失于简用以致如此。远来安慰实感朕心。”命内监取过笔砚将手内一柄金镶玉把白纨扇儿吊着一枚海南香雕螭龙坠放在红毡之上写一诗道:
  笳鼓声中藉毳茵普天仅见一忠臣。
  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赉黄柑庆万春。
  写罢落个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书。”就赐与燕青道:“与卿便面。”燕青伏地谢恩。上皇又唤内监:“分一半青子黄柑你拿去赐与当今皇帝是一个草野忠臣燕青所献的。”内监领旨而去。燕青还要俄延当不得执令旗的校连次催促止不住泪落满腮上皇亦掩面而泣。又降玉音道:“和议已成蒙金朝大元帅许放我父子回朝。那时宣卿特授清职。”燕青复拜了四拜随校而出。守营官见燕青燕青解与他听方才放出。
  两个取路回来离金营已远杨林伸着舌头道:“吓死人!早知这个所在也不同你来。亏你有这胆量!”燕青道:“遇着要紧所在再变不得脸色越要安舒方免疑惑。我已完了这件心事了。当初宋公明望着招安我到李师师家却好御驾到来乘机唱曲乞这道恩诏实是感怀圣德。可怜被奸臣所误国破身羁中心不忍故冒死朝见以尽一微衷。他还想着回朝这是金人哄他的话恐永世不能再见。”杨林道:“天下多是个昏君今日看他聪明得紧怎么把锦绣江山弄坏了?”燕青道:“从来亡国之君多是极伶俐的只为高居九重朝欢暮乐哪知民间疾苦!又被奸臣弄权道四海升平、万邦宁静一概的水旱饥荒、盗贼窃皆不上闻。或有忠臣谏诤反他谤毁朝廷诛流贬责。一朝变起再无忠梗之臣与他分忧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可挽回的。”杨林道:“我们平日在山寨长骂他无道今日见这般景象连我也要落下泪来。”
  两个着走不上五里路只听得一片哭声。一队兵押着男男女女二三百的难民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缕号啕的哭来。走得慢的那兵丁拿藤条劈脚打来。燕青、杨林闪在一边让他们走过。内中有个中年妇人携着一个青春女子见了燕青一把扯住哭道:“乙哥你救我母子两个!”拿藤条的又是一棍道:“还不快走!”那母子哀求道:“要纳银子时遇着亲人也要通个信设处。”又哭道:“乙哥二员外比责不过已身故了。还要八百两银子才可足数。如今家资荡尽女流之辈哪里得来?开封府不顾死活把我母子二人和一班未完的解到金营追比。若三日不完带到大名府老营里去。再若不清拿去作奴婢驱使。少年有姿色的卖为娼妓。这怎么做得?你是至诚君子必要救我母子二人性命再不忘恩!”燕青满口应承道:“二安人不必忧心我乙明早必来回赎。二员外身亡我知道的只因京城围住进来不得。今见了二安人和姐这般惨状如何不动念!”二安人又千叮方嘱洒泪而去。燕青又挑着愁担子回到庄上与戴宗知:朝见道君皇帝进献黄柑青子蒙圣恩赐这柄白纨扇上面亲题一诗。戴宗接过看道:“写得这般好字却救不得身陷国亡也可怜!”杨林道:“院长你不见金营中这般威势!我见了胆寒起来亏乙哥不动声色。”燕青道:“这个心事也算完了。只是卢二安人和姐解到金营还要八百两银子才好回赎。莫我受东人这般抬举二安人是他至亲瓜葛该当搭救报恩。杨林哥你见的那般惨状铁石人也要慈悲!我从山寨里分给的并从征赏劳的都积在这里一毫也不敢妄用思量做些正经事。今日去回赎二安人、姐极是正经事了!难道是守钱虏吝惜财物的?但不知有这许多也没有待我取出来看。若凑得来又完了我身上一件心事。”走进房里倾囊倒筐尽数取出来称估一番正符其数。欢天喜地的道:“我便应承唯恐不足如今恰好这是天从人愿了。”叫厮把报晓的公鸡宰了取着弩箭同戴宗、杨林到冈子边树林里。道:“我前日要上梁山泊请兵救卢员外身边没有盘缠刚剩一枝弩箭见一支喜鹊飞来我对天买卦:‘若射得这个鹊着卢员外性命还有救。’一箭射去正中喜鹊尾上。我今日兑足银子要去赎回安人、姐这枯枝上一群的慈鸦若赎得回也要射一只下来。”一眼觑定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飕的射去倒跌下两个。原来弩箭锋利慈鸦并栖射透一只伤着那只翼翅也坠下来。燕青不胜之喜道:“本意要中一只却是连中正应他母子二人。”正着见个兔儿扑的跑来见了人往草中一钻杨林便随手抓住同那慈鸦拿回来整理起来吃得欢畅。
  次早又同杨林把银子打作两包背了从旧路到驼年冈来寻着看守收饷银的头目:“是开封府解来卢俊德的家属妇女两口莫氏、卢氏助饷缺额银八百两今来交纳回赎。”那头目把饷簿查阅果有这妇女两口尚少八百两。唤出莫氏、卢氏当面认过把天平兑足银子给了征收印票。二安人见燕青来纳银子已收过了心中欢喜思量同燕青走出头目喝住道:“往哪里走!在开封府交纳只要此数目;既解到营中还要三百两常例。若去大名府就要六百两了。”燕青目瞪口呆半晌开口不得寻思道:“已尽数收拾哪里再讨得来?”二安人两泪交颐只要寻死。燕青道:“也罢限我五日再纳常例。”头目道:“若不拔营十日便限你拔起营来一刻也限不得!兑足六百两到大名即刻便放。”燕青见那人是东京声口装做金兵模样便道:“三百两银子也是事只一时不凑手。上下也同是本京人略放些情面。”头目道:“钱粮干系一毫也通不得情。若是不舍得连这八百两也拿了去只怕这两口妇女到大名府要受苦哩!”杨林在旁心头人两眼睁起恨不得一刀就砍了他。燕青知道拗不过安慰二安人道:“正额不缺现有印票在此五日内决寻这三百两常例来若到大名府只索加上三百两必来相赎不可心焦。”又取五两零碎银子递与二安人道:“这银子放在身边恐怕还要使用买些食用。”二安人哭谢可怜又被他牵了进去。
  杨林走出营门道:“怎奈这厮本是东京人装出这般腔子来勒掯人哪里看得过!”燕青道:“莫这些人多有朝廷大臣一掇转身子就变了心肠。所以人心不好天降祸乱正好杀戮哩!这不必提起只是哪里去寻这三百两银子?”杨林道:“不难。要戴院长作起神行法去山寨里取了来就是。”燕青道:“我也是这般想故要他限五日只恐怕来不及。”两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一步懒一步。走回对戴宗道:“极刁恶的是中国人!搜括金银本要和议今京师已陷二帝宫嫔俱留住营中眼见得和议不成了便可饶了那些助饷的百姓偏要献勤解到金营敲脂吸髓竭尽无馀。正数不少也就罢了又加出甚么常例睁起双眼不留一些情。你气得过气不过!我想‘救人须救彻’这里再无摆布要烦院长去饮马川我一时仗义要救安人姐尚少三百两常例求弟兄们完美这桩事。不知五日内可往回得么!”戴宗道:“空身转回也来不及带着银子作不得神行法须用牲口驮着五日决不能勾。”燕青道:“若移营到大名府又增出三百两一鼎致众弟兄那借六百两敢恳院长作竟到大名府城外我同杨哥在哪里等候。”戴宗依允到五更自去不题。
  燕青、杨林到午后又去驼年冈看拔营也未只见净荡荡地昨夜就去了。道君皇帝和钦宗、六宫妃嫔、文武官僚并助饷百姓、抢掳来的子女、玉帛一齐北去。那营盘空地上无非杀戮的死尸牛马撒的屎臭秽不可当。燕青不胜感叹。有诗为证:
  艺祖开基惠泽存金瓯无缺锦乾坤。
  青衣行酒重遭辱野老江头声自吞。
  燕青道:“大营已拔在此无益我和你到城中去看看明日起身到大名也未迟。”杨林道:“使得看乱后的光景怎么样。”两个迤逦行去从宣化门进城。只见万户萧条行人稀少市肆不开风景凄惨。那龙楼凤阙依然高插云霄只是早朝时分鸣钟伐鼓九重之上百官朝拜的不是姓赵的皇帝了。燕青不胜伤感。转过两条街到卢二员外门见房子已被火焚一片瓦砾之场。邻人大半逃散又增一番悲切。杨林道:“肚子已饥没处买东西吃。天色将晚出城回去罢。”燕青走不上百步见个人衣襟内包了二三升米走来燕青认得是二员外家主管卢成叫住问道:“这房子几时烧的?”那卢成见了大哭道:“乙哥二员外死得好苦!安人和姐又被解到金营去的去寻访管营门的不肯放进杳无音信。闻得拔营到大名府去也是死数。房子是破城时放火烧的家伙荡尽我在后巷里赁间房子住。手内苦无一个钱饥馁不过把件衣服换得这三升米。”正间天忽然下起一阵骤雨来卢成道:“且到人家里躲过雨。”燕青、杨林急走到后巷。
  卢成推开门是一间破房子掇一条折脚的板凳坐下。燕青道:“安人、姐解到金营尚缺正数八百两银子我已兑足现给印票在此。还要六百两常例到大名府回赎使人那借去了。我明日就赶到大名府去赎领回来。”卢成道:“难得乙哥这般仗义!若论我但有伤心要寻一贯钱也没处不出。”燕青见雨又不止天色昏黑、出城不得取出二钱银子叫卢成买些酒:“且过了夜明早出城。你在此艰难可跟我到大名去回赎安人、姐。”卢成道:“人也巴不得见安人一面恁地便好。”到邻舍家借了酒壶不逾时买了酒提一块熟羊肉回来烫酒煮饭同吃了。没有铺陈睡不得同杨林就坐在板凳上打盹巴到天明。卢成并无家业一同出城。到庄上燕青把细软衣服装做两担两个厮唤大的随去挑行李那些的是本村人把家内什物并田园产业俱着他父母来居住看管。
  他四个都换了服色杨林提把朴刀燕青跨口腰刀挂了弩箭卢成和大厮各挑一担行李。在路行了几日雨霖不止道路泥泞甚是难走又多土寇乘机劫夺。燕青道:“这般泥泞天气男子尚然难行不知二安人和姐怎地受苦哩!本等纳了正数就该放回又增出常例。都是人心不好大适逢着劫数自然生出许多魔难来把人性命细细消磨。”
  一日天晴正是五月间甚是暄热。燕青、杨林空身走还好卢成、厮挑着重担子赶不上长差一二里路。有座同子燕青、杨林先走上也觉喘急坐在松树下等他两个来。半日不见到燕青、杨林重复下冈只见卢城空着身子如飞赶来见了燕青道:“不好了!厮被剪径的害了还要杀我只得丢下担子才走得脱。”燕青吃一惊问道:“在哪里害了?”卢成道:“东庙边。他在前面走不防闪出两个人一棍打倒。我慌了撇下担子走来报知。”燕青、杨林同到庙边果见厮头破脑裂死于地下燕青道:“可怜!这厮随我几年倒也乖觉却被人暗算死了。怎地抓出那毛贼与他报仇!”叫卢成庙背后掘一深坑把他埋好免得暴露。杨林与卢成把死尸抬到庙后择一块平坦之处。又没有锄头怎生好掘?杨林将朴刀把泥土掘起约有三四尺深将来放好把泥土盖上又寻两块石头压在上面恐有野兽来侵犯。不多时埋好了燕青道:“衣服盘缠都没了怎处?”杨林道:“我身边还有几两银子。”燕青道:“既如此快去赶宿头。”
  正要到庙前大路上只见尘头起处金鼓齐鸣有一起过路客商如飞的走道:“不好了!金朝大兵在此经过随路杀人到哪里躲避方好!”燕青、杨林也退了转来隐身在树木深密处偷瞧那金兵一队队的来络绎不绝旌旗拥蔽戈戟森严一队步兵一队骑马间杂而来尘沙蹴起半天昏黑。燕青道:“十来万大兵明日也过不完。这里不可久住万一被他看见性命难保。且去寻条路抄出大名方好。”遂取路进去。
  不上四五里有个村务挑出酒帘。杨林道:“且买些酒吃就好问路。”走进店中叫酒保打角酒:“有甚么过口?”酒保道:“大兵荒乱宰不得牛只有盐煮豆子。”把三只大碗一盘煮豆吃了一回。燕青问道:“这里可有路转到大名府么?”酒保道:“有条山路比大路近一百多里。只是崎岖险峻不好行走。再走五里便是金鸡岭下岭是野狐铺到大名只有一日路程了。”燕青道:“如此快去。今日赶到野狐铺安歇。”杨林算还酒钱出门便走。果有五里远近见那金鸡岭却也险恶。三个都立住脚听得雷鸣的响不知甚么声音。有分教:狭路相逢天网密军中辩难故人欢。此去野狐铺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燕青之忠君念旧不由勉强随他做不来。寻不到处必要婉转成就完其本愿。世徒赏其灵变机警非知乙哥之深者。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草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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