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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你病了?”她轻声说着,按按我额头。
  “没有。”我起身说,“我脑子里乱极了。”
  “那末,听我说,”她缓缓地开口,“你的一半,得之你父亲,他们是广东的
  龚家。龚家都是好人,正直,诚实。虽然有时脾气不大好,而且气量太小。这你从
  你爸身上,就能看出了。要不是我常在边上提醒他,他脾气还要大。”
  我正在纳闷,妈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妈又接下去说:“你还有一半,自然是
  来自我了,太原孙家。”她抄起一只旧信封,写了个中国字,而忘记我根本不识中
  文。
  “我们这个家族可是强大又聪明的,以善战而闻名。你知道孙逸仙吗?哈!”
  我点点头。
  “他也是孙家的。但他们这个家族,早就迁至南边了,因此与我们的孙姓,不
  属同宗。我的家一直在太原,甚至在孙文以前,就在了。”
  我摇摇头,虽然我对这次谈话内容一窍不通,然而令我安慰的是,这似乎是我
  们母女俩多年未有的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与成吉思汗作过战。哎,他发明一种盔甲,刀枪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
  去,就像射到石头上一样,连成吉思汗都大为钦佩!”
  “是吗?那成吉思汗一定也发明一种无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声色地插话,
  “否则,他最后怎么征服中国的?”
  妈只当作没听见。“所以,你看,太原孙家真是十分了不起的。因此你大脑构
  成的材料,也是太原货呢。”
  “不过我想而今,太原的种种优点,已发展到玩具市场和电子市场上了。”我
  说。
  “这话怎么说?”
  “你没发现?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着,台湾制造!”
  “呵,不,”她高声叫道,“我不是台湾人。”
  那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又破裂了。
  “我是中国太原人。”她说。
  “哦,我一直以为你这是在说台湾①。”
  ①台湾与太原的发音在英语上很接近。——译者注
  “根本发音完全不同,而且地方也完全不同。”她怒气冲冲地说,“只要你是
  中国人,那你一辈子也放不开中国这两个字。”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无言的僵局。顷刻,她眼睛一亮,又开口说:“听好,太原
  还有一个称谓,就是‘并’,太原城的人都这样称自己的城市。你发起这个音很容
  易的。”
  她又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个字,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妈又用
  英语接下去说:“这好比你把纽约称为大苹果,把旧金山称作弗里斯可一样的道理。”
  我笑了。“没有人这样称旧金山的。有人这样称它,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发
  好这个音。”
  “现在懂了吗?”妈得意洋洋地说。
  我笑了。
  说实在,我还是没有懂。不只是她说的那一套,而是对发生过的一切。
  我一直在苦苦抗争的,究竟是什么?好久好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
  就想躲到一道更安全的屏障后边,我要躲避的,就是妈的闲言碎语,妈对我的不足
  之处的寻觅和挑剔……曾几何时,那个我所躲避的,时时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竟成
  了一个坏脾气的老妇人。多年来,她只是以她的绒线披肩为盾,编结针为剑,貌似
  张牙舞爪地,却在耐心等着自己的女儿,将她请进她的生活中。
  五
  里奇和我,已经决定把婚期推延一阵。因妈说过,七月份不是去中国度蜜月的
  好季节。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和我爸刚从北京、太原观光回来。
  “那边的夏天太热,你只会长出更多的斑点,然后,你的脸会晒得通红通红!”
  她对里奇说。里奇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边朝我妈伸出大拇指,一边回头对我说:
  “你看你妈多会讲话,多体贴人。现在我可明白了,你那套甜甜的善解人意的小伎
  俩,是从哪来的了。”
  “你们得在十月份去。那是最好的时光,气候不冷也不热。我也想再回去看看。”
  她颇带权威性地说了一通后,又忙忙加了一句:“当然,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的。”
  我进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里奇则说着笑话:“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可真太妙了,
  你可以为我们翻译菜单,使我们不会稀里糊涂地吞下蛇肉和狗肉。”我几乎要狠狠
  踹他几脚。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要跟你们去。”妈一再表示,“真的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其实喜欢和我们一起结伴去。我讨厌她跟着去。这一去,整整三个礼
  拜就得听她抱怨一日三餐的肮脏,半冷不热的汤——得了,那三个星期的蜜月会给
  她搅掉的。
  但从另一方面想想,我们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
  西方飞向东方,倒也挺有点意思的。
  离婚的苦恼
  ——许露丝的故事
  我一直对妈,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她说的什么我都相信,即使我一点都不理解
  她讲的意思。记得小时候,一次她跟我说,天要下雨了,因为那些亡灵一直在我们
  窗外游荡,“呜——呜”地叫着要想进来。她说门到半夜,锁会自己脱落,所以我
  们非得检查两遍。她还说什么,鬼在镜子里是映不出的,但鬼却能从镜子里看见我,
  哪怕我不在房里。
  她讲话的口气是那样的肯定,由不得我不相信。
  她说如果我听她的话,那长大后也会像她这样,凡事都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而
  如果我不听话,那就会耳朵太软,太容易听别人支配了。
  三十年以后,妈还是试图要我做个听话的孩子。就在特德提出离婚的一个月以
  后,我与妈,在教堂里遇见了。那是在玛丽的葬礼上,玛丽是个九十二岁的不可思
  议的中国老太太,她几乎是中国浸礼会每一个孩子的教母。
  “你怎么越来越瘦了,”当我在妈身边坐下时,妈心疼地对我说,“你该多吃
  一点。”
  “我身体很好,”我作了个表示身体很壮实的微笑,“或许,那是因为我的衣
  服绷得太紧的缘故,所以看着显得瘦了。”
  “多吃点。”她竭力对我说,并扬扬手中一本线装书,上面用毛笔写着《张玛
  丽中国菜烹任法》。这书是在教堂大门口,为难民基金会筹款而出售的,每本只售
  伍元钱。
  火风琴声息止了,牧师清了清喉咙,开始讲道了。他属野路子牧师,还是个小
  伙子,姓温,从前常和我哥卢克一起偷过垒球卡片,后来亏得还是这位中国玛丽,
  温便进了神学院,而卢克则因为盗卖汽车音响而进了州政府监狱。
  温正在上面沉痛地说:“……此时此刻,她的嗓音依旧在我耳边回荡,她说:
  上帝令我走上正道的,因此假如我让地狱之火烧尽,那将是一种耻辱……”
  妈则在下面轻声嘟哝了一句:“可她早已经火化成灰烬了。”一边朝着圣坛上,
  嵌在镜框里的中国玛丽的照片点点头。我忙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嘘”一声,就像图
  书馆管理员通常做的那样,可她并不理会,依旧唠唠叨叨的。
  “喏,看见了吗,那一束花就是我们买的。”她指指一大束黄菊花和红玫瑰。
  “要叁拾肆元呢。那是假的,一直可以放下去。你那份我已先帮你垫出了,詹尼斯
  和马修已把钱还我了。你有钱吗?”
  “有,特德开给我一张支票。”
  这时,温牧师要求大家低头祷告,妈总算在这最后时刻安静下来了,一边用面
  巾纸擦着鼻子,这时,温牧师正在动情地说:“呵,我看见她了,以她的娴熟的中
  国烹饪与和蔼的为人,吸引着众多的天使。”
  然后全体起立,唱赞美诗第三百三十五首。那是中国玛丽最心爱的:“你能成
  为一个天使,每天在大地上……”
  但我妈却没有跟着唱,她只是盯着我问:“为什么他要送你一张支票?”我自
  顾唱着赞美诗:“阳光四射,此生充满快慰……”
  妈便自己回答了自己,极冷酷地:“他和别人在合伙捣鬼骗你吧?”
  欺骗?捣鬼?特德?她所选择的字眼,让我发笑,还有,她的思维方式。向来
  沉静、文静,已开始谢顶的特德,即使在他情欲亢奋之时,也决不会气急败坏,不
  顾体面。
  “不,决不可能。”我说。
  “为什么不?”
  “我认为我们现在不要在这里议论特德。”
  “你为什么宁可去找精神病医生去谈你的特德,而不去找你自己的亲妈?”
  “精神病医生?”
  “心理医生。”她改口道,“母亲是最好的心理医师,她对你了解得一清二楚,”
  她大着嗓门说,几乎压倒了周围的唱赞美诗声。“那种心理医师只会将你搅得越来
  越糊涂。”
  回到家里细细想想,她的话也有道理。最近,确实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
  了,都成一团浆糊了。我不知该如何用英语来表示,最贴切的意思应该是“黑雾弥
  漫”。
  事实上,这很难用英语表示。因为这种坠入五里雾中的感觉,唯中国人有。
  我与好多人都谈起过特德。每一种描述我以为都是真实的,至少,在我讲的那
  个时刻。
  对我的朋友薇弗莱,我则说,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爱特德爱得有多深,直到
  他伤害了我,我才发现,他刺痛得我有多深,恰如我爱他爱得有多深一样。那种痛
  苦,犹如不上麻药而被人肢解一样。
  “上帝!别这么歇斯底里了,难道你有过给不上麻醉而肢解的经历了?”薇弗
  莱说,“要听我的话,干脆就与他离了。令你如此痛心的,只是因为你花了十五年
  后,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如此不中用的,受不起挫折的窝囊废!听着,我明白你现在
  这种心清。”
  与丽娜谈这事,我则认为,我最好还是与特德高了,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
  我发现,自己已不再留恋他了。而与他在一起,我反而迷惑不解了。
  丽娜则气呼呼地对我说:“你说什么?你泄气了?你完全被他牵着鼻子来摆布
  了,就这么离婚算了?哼,要我是你,我就去找一个名律师,让他出出点子,反正
  好好地让特德折腾一番。”
  而在我的心理咨询医师那里,则一心一意地提出要找特德报仇。我一心想,先
  打个电话把特德叫出来,把他请到一个上等高尚的场所,如美吉咖啡馆或罗刹利这
  样的一流地方,在他津津有味地品尝了第一道菜后,我便会对着他大声说,当着那
  些体面的顾客的面,我要出他的丑:“没那么容易,特德。你这个孬种……”
  就这么向心理医师倾诉一番后,我便觉得从没有过的痛快。但两周的治疗后,
  我的心理医师似对我已厌烦了,只见他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有气无力地敷衍着我:
  “好了,我们下星期再考虑一下其他的治疗措施。”
  就这样,我都不知道我该怎样调整自己。这以后的几星期里,我一直在开列一
  张清单。
  我从这间屋子踱到那间屋子,每一样家具摆设,都提示着我:哪些是在我认识
  特德以前买的;而哪些,又是在我们结婚后买的(这大多是些家具);还有哪些,
  是友人们送我的(比如有玻璃圆罩的、现在已经不走的钟,还有三套酒具,四只茶
  壶);他自己买的,有供签字用的平版印刷品,史多班的水晶草莓;还有一些我买
  的小摆件。
  在我开始为书架的藏书列清单时,从中发现一封特德手写的信,实际上是一张
  便条。是匆忙用圆珠笔很潦草地写在他药方纸上:“在标有四个X之处签名。”下面
  又是一行用钢笔写的:“附上支票一张,供你安家过渡之用。”
  这张便条就夹在我们的离婚协议书上,与一张票面为一万元的支票夹在一起,
  并是那同一支钢笔签的名。我心中涌起的不是感谢,而是痛苦。我又被刺痛了。
  为什么他要把这支票与离婚证件放在二起?为什么要用两种不同的笔?那张支
  票,是他后来加上去的?他在办公室里权衡了多少时间,才得出这笔钱的数目的?
  为什么他非要用这支钢笔来签名?
  我依旧清清楚楚记得,去年,当他收到我这份圣诞礼物时,是多么意外又高兴。
  只见他借着圣诞树上闪烁的灯光,小心地拆开金色的包装纸,然后转动着笔杆,仔
  细地从各个角度欣赏着亡,随后他吻了一下我额头,说:“我只有在重要文件上签
  字时才用它。”他向我允诺着。
  过去的回忆,令我有如万箭穿心。我手持支票,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头
  沉甸甸的。我怔怔地看着离婚协议书上的四个X,还有,那些草草地写在药方笺上的
  字迹,两种不同的笔写的字,支票的开启日期。他写得很小心:“一万元整。”一
  丝不苟。
  我默默地坐着,试图让自己的心来作出判断,但后来我就发现,这样坐下去,
  坐不出任何主意。我把支票和离婚协议书一古脑儿都收起,放在抽斗里,那里我通
  常只置放一些商家的发票之类留之无用、弃之不舍的票证。
  妈曾说过我之所以这样拿不定主意,是因为五行缺木,因此就容易听人摆布,
  妈对此十分了解,是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
  “女孩子就像一棵树。”妈曾经这样教诲我,“你必须挺起身子,听站在你边
  上的妈的话,唯有这样,你才能长得挺拔强壮。假如你俯身去听别人的话,那你就
  会变得怄偻软弱,一阵风就把你吹倒了。”
  但她那番话却讲得太迟了,我早已不得不弯屈着怄偻着身子了。因为那阵我开
  始上学了,我们的老师贝蕾夫人厉害极了,如果你不听她的话,她那把戒尺就足以
  令你俯身听话。
  可我还是很听妈的话,同时也学会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又过了一年,我又学会了选择接受最好的意见:中国人有中国式的建议,美国
  人也有美国式的建议,而一般情况下,我认为,美国式的见解,更合我意。
  麻烦的是,我后来又发现,美国式的见解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它有太多的
  取向,因此反而容易给搞得昏头昏脑。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决定不了如何处置我和
  特德间的关系,我可以有那么多的取向,而每一取向却又可以导致一个完全不同的
  结局。
  比如说,这张支票吧,我怀疑难道真的是特德设下的一个骗局,让我退却,不
  再为离婚而再与他纠缠。如果我收下这张支票,他就会在事后耻笑我,那一万元钱,
  把我买通了。悲痛伤感之余,瞬间我生出一个幻觉,似他送我这一万元钱,完全是
  出于对我的关心和爱护,他是以一种独特的方法告诉我,我对他意味着很多……如
  是颠来倒去地反复忖思着,直到那张一万元支票和特德,在我脑中捣腾成空空然的
  一片空白为止。
  我决心结束掉这场无止境又无谓的折磨,干脆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算了。刚准
  备开抽斗去取离婚协议书,我忽地记起了这幢房子。
  平心而论,我真喜欢我们这幢房子,橡木的大门上端嵌着彩色玻璃。阳光可以
  洒满我们的早餐室,坐在前厅里,就能欣赏整个城市的南部风光。花园的布局设计
  和园艺,全是特德自己摆弄的。每个周末,他都泡在花园里,着迷地小心地照料着
  每一株花,就像美容师为客户修剪指甲一样认真小心。
  如今,我透过窗户打量着我们的花园,大片的百合花,已变得枯萎不振了,沉
  甸甸的雏菊,因为没有东西支撑住,几乎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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