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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京兆府公差、一名县衙捕快和刘家长子刘伯秀一道飞快离开公堂,将药方送往后院。刘仲勤与刘叔聪一左一右架着老父,三双泛红的眼睛齐齐盯着陈久。
  刘大爷颤颤出声:“陈爷,为什么哪?老汉与我家老太婆平日里见了衙门里诸位差爷,都是客客气气,从未敢不敬,更不曾结怨。我家老太婆一个街边卖花的,哪够得着招惹您,或是某日没小心留意时,冲撞了?为什么下这样的毒手……”
  冯邰轻轻一叩惊堂木:“陈犯,你既已招认下毒,便先供出毒害刘周氏与徐添宝二人的缘由。”
  陈久舔舔唇,慢悠悠开口:“依着卓老板公鸡屎里都要挑挑有没有蛋花的脾气,居然肯写荐信让一个伙计去别的地方上工,摆明了派他当眼桩儿。徐添宝成了眼桩儿,就得认拔。”
  刘叔聪脱口嘶哑道:“果然仍是因为徐添宝!”
  陈久翻动眼皮瞧了他一眼:“刘氏我不知是不是桩儿,但她成天在街边,位置真挺桩儿的,还老带个笑脸问我嘛去了,赶上我心里有事时,不免多寻思。一道拔了清静。”
  刘大爷与刘家二子神色惊惧。冯邰道:“嫌犯招供务必简明,莫用暗语。你所指,即是怀疑刘周氏与徐添宝是卓西德派来盯梢的,所以痛下杀手?”
  陈久道:“不错。”
  冯邰问:“与你一起敲诈卓西德和贺庆佑的同伙,除了增儿、散材之外,还有谁?”
  陈久答:“我只知道他二人。”
  冯邰接着问:“有无增儿之母潘氏?”
  陈久道:“某不与女子共事。”
  方才陈久招供后,增儿一直做出一副承受了天大冤屈的悲愤姿态挣扎扑腾,这时神色忽变了变,盯着陈久微微一顿。
  冯邰的视线也在陈久身上一停:“散材之死,乃你所为?”
  陈久道:“此人死后我才到近前。之前的几个时辰我要么在衙门,要么与同僚一道巡值,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不可能隔空行凶。”
  增儿匍匐在地,仍盯着陈久,眼神幽暗。
  冯邰道:“散材所中之毒,是你配的?”
  陈久爽快承认:“是。用法也是我告诉增儿的。”
  冯邰问:“如此,增儿乃听了你的吩咐杀散材?”
  陈久道:“他从我这儿拿了毒,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冯邰再问:“敲诈贺、卓二人,你们谁是主谋?为何起意勒索?”
  陈久道:“自然是为财。我在县里住了一二十年,眼见着贺老板和卓老板从两根穷老杆子突然发起来。当然他两位已经极小心了,整得钱仿佛都是他们自个儿赚来似的,可禁不起细琢磨。特别是买恩隆大街上新铺面时,一下拿出恁多银子,县里老门老户的财主家也没那么豪阔,简直能媲美京里的老爷。再一算他们发家的时间,是在蔡府那事之后。稍一猜即知他们的钱大约打哪来的。”大风小说
  冯邰微微抬眉:“你与增儿何时认识?”
  陈久道:“他在一壶酒楼当伙计,我平日在街上巡岗,又好吃酒,自然认得。”
  冯邰神色一敛:“信口胡言。你二人早知道宝箱之事,更清楚宝箱中有什么,怎可能是他当伙计后才认得。必然早就相识。从实招来。”
  陈久从容道:“禀大尹,某并不知什么宝箱之事。只是有一回吃酒,偶尔遇到增儿,我顺口提了一嘴,你们东家真是太阔了,是不是在哪儿挖出了金矿,几时我也能发笔这样的财。没过几天,他突然来找我,说有个发点小财的买卖愿不愿做。我问是什么,他遂道他知晓他们东家和卓老板的钱怎么来的。陈某本出身江湖,后来才幸得际遇进衙门当差。但我平日行事,仍喜按照江湖的规矩。两位老板发家的银子来路不正。我们分上一两点,不算不义。况且也没分多,对他们只算个茶水钱罢了。因此我就入伙。”
  冯邰却未多驳斥,只问:“散材几时加入了你们一伙?”
  陈久道:“一开始他就在,增儿先找了他。这桩买卖没他不行。”
  冯邰继续问:“增儿怎会知道十几年前贺庆佑和卓西德抢宝箱的事,且晓得箱子里有什么?”
  陈久道:“他和我说,当年他年纪小,蔡府失火那日,他跟着大人跑,落在了后面,无意中瞧见了这事。我也没深问。这桩买卖里,我只管在散材从两处拿钱以及离县的时候清道扫尾,防他被人跟了。其他的我不管。”
  冯邰的视线一利:“当年被贺庆佑和卓西德抢走宝箱,打昏或打死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下落何处?”
  陈久满脸不在乎地道:“增儿没告诉我这么多,只说他看见了事发经过,找个相像的讹他们一讹。正主儿是生是死现在何处我懒得过问。不问不知道,便跟我没关联。问了知道了,我晓得搭子太多事,搭子得防备我。万一像眼下这样落到公堂上,知道得越多,罪名越大。我当时盘算,若哪天有事发作了,临时再想辙呗。”
  张屏望着他皱了皱眉。
  谢赋也觉得陈久肯定在瞎扯,不由得手痒有种拍惊堂木的冲动,偷瞄堂上,冯邰却未有质疑驳回,只道:“你倒懂律法,衙门的差事没白做。证人方才说,散材被人下了药。是否你所为?”
  陈久咧了咧嘴:“药是吓唬他的。世上是有些慢毒,能一直在人身上存着,需定期服解药,但这样的毒可金贵了,反正我这辈子只见过小几次,能中这类毒的人身份都不一般。寻常制药的不会配,所用药材想也得挺稀罕。我若给他弄一份那样的药,加上解药,这买卖里挣的钱贴进去都不够本。再说我如果会配,还辛苦当差干什么,挑起旗幌稍扬出万儿,江湖里的生意接都接不过来。”
  冯邰道:“不必啰嗦许多,若散材并没有中毒,为何需要定期服用解药?”
  陈久喉咙里咔咔笑了一声:“是我让他觉着自己中毒了。他平时好吃酒吃肉,又有些岁数了,稍微不慎,身上定有反应。我只要跟他讲,他被我下了慢药,除却吃解药,平时饮食还得注意什么。他照着做了,平常一天喝几两半斤酒,每月的某几天只能喝最多一两半,肯定浑身不得劲。再让他拿些滋补药材每天泡水喝,是药就会有冲克的东西,遇上了,或哪几天他吃得油腻喝多了酒,再被滋补茶水一发,多半会头蒙脚软,手抖发虚汗,他必以为毒发了。可我并不算害他,说不定还帮他补壮了身子。”
  羊猛脱口道:“胡扯!老散被你们整得一把把吃药,手都是抖的,俺亲眼所见!”
  陈久轻叹:“那解药,确实能让他有点瘾。他可能太怕死,吃的比我跟他说的量多了点,瘾有些大了。”
  羊猛涨红脸,待要再说话,冯邰又开口:“你们为什么杀散材?”
  陈久瞥了一眼张屏:“方才张前知县所说与实情不差什么。因为老散想退伙。或也和我有些关系。他孙子病了,让我给治,我说我只会使毒,不会行医。他又问谁能治,我说小儿疾病这块儿我不熟,不认得什么人,他就怨恨上了,说孙子好不了,他也不干了。或也有了些什么因果报应的念头。我跟小增的底,他都知道。看他那个样子,挺不好说会做出什么来。”
  冯邰道:“将你等杀害他的过程从实招来。”
  陈久又叹了一口气:“禀大尹,方才已经说了,散材确实不是我下手杀的。行凶的过程,大人得去问动手的人。但我给增儿的药确实能外用,吸入之后发作,气道咽喉肿胀而死,我觉得应与张前知县推测的差不多。”
  冯邰问:“散材身上的文牒系被你取走?”
  陈久点头:“是。散材死后,我和卢辛、武炳赶到现场。我检查尸体时,摸到他怀里揣着文牒和药盒,若衙门拿到文牒,查出他的身份,或会循着线索翻出所有事。我便将卢辛支去请大夫,让武炳和城卫挡着围观的人,趁独自在尸体旁边时拿了文牒跟药盒。”
  冯邰再问:“文牒、药盒现在何处?”
  陈久道:“都毁了。文牒烧成灰后撒进河沟里了,药丸融了,药盒砸了。在衙门里当这么多年差,我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留。”
  冯邰垂目凝视他:“尸体为何之后又出现在知县住宅的菜窖?”
  陈久摇头:“禀告大尹,此事我的确不知道。绝不是我做的,应该也不是增儿。衙门将散材定为酒后突亡的无名氏,发去义庄,一段时间后无人认领,尸体埋了,正是我二人巴不得的结果。怎会再生事。实话说,尸体突然从菜窖里冒出来,把我惊了一跳,以为是谁知道了真相,故意这般。可若要恐吓我俩,为什么把尸体放进知县宅子里?尸体又被重新摆弄过,着实诡异。我很糊涂,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先装不知道。我或增儿绝不可能想让老散的死再被查一遍。然而仍是重新查了。我二人也终于落到公堂上。此命也,认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谢赋脑中的浆糊复翻滚起来,不由得看看张屏,只见张屏一脸严肃,从眼神表情中读不出他的想法。
  冯邰继续发问:“有一位捕快曾被张前知县怀疑,从他家的房内搜出两块瓷片,是否你所为?”
  陈久再摇头:“不是。我压根儿没想到张前知县会怀疑裘真,更不知道瓷片是怎么回事。”
  一直默默聆听堂审的柳桐倚忽然向堂上行礼:“府尹大人,下官冒犯逾越打扰,想求大人恩准下官询问一事。”
  冯邰微颔首:“柳断丞如此必是有极其重要之事。问罢。”
  柳桐倚谢过冯邰恩准,道:“下官想问嫌犯,捕快裘真说,他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有两人潜入他家想杀他。一人身量高大,另一人瘦小,但蒙住了脸,裘真未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不敌这二人,方才逃走,被衙门当成畏罪潜逃。此事是否与嫌犯有关?”
  冯邰注视陈久:“案犯回答断丞所问。”
  陈久立刻否认:“禀大尹和断丞大人,此事与陈某绝无关系。据陈某所知,增儿不会武艺,更没能耐去行刺裘真。裘真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他身手不错,在衙门里是顶尖的,真打起来,我或能险胜,但也胜得不会轻松。我与他无冤无仇,犯不着去杀他。不知是哪路人氏所为。他没踪影了之后,桌面上有两枚瓷片。我觉得,八成是放散材的尸体进菜窖的人干的。”
  冯邰示意左右拔出增儿口中的布团:“陈犯所言是否属实?”
  增儿当即尖声哭喊:“大尹休听他人胡言乱语。小的当真清清白白!陈犯想把罪行推给小的,求大尹明鉴啊啊啊……”
  冯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会武艺否?”
  增儿哭道:“小的怎会武?小的连鸡都不会杀!小的手无缚鸡之力啊啊啊,我小小的一个人儿怎能行刺衙门的差爷?裘爷两根手指就能捏死小的啊啊啊!大人可让裘爷到堂对峙,看是不是小的,府尹大人青天大老爷明鉴哪啊啊啊——”
  冯邰再微一摆手,京兆府的捕快利落地把布团塞回增儿口中,将他按到一旁。
  冯邰继续问陈久:“裘真武艺好,你不害他,却向刘周氏和徐添宝姨甥下手?”
  陈久微微抬首:“某方才已经交待,得发是眼桩儿,刘老太太我不确定是不是,按江湖规矩,我才拔他们。”
  冯邰问:“谋害这两人,是你的意思,还是与你的同伙合谋?”
  陈久道:“下手的主要是我,增儿算帮手。”
  冯邰打断他:“起意害他们的,是你,还是增儿?”
  增儿哆嗦了一下,又要挣扎。陈久看也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只道:“我俩都有那意思吧。得发这小子眼尖得很,在酒楼饭店做事,认人记人都有一套。刘老太太再往街边一站,姨甥俩联手,我怕被他们看出道道。再则确实如张前知县所说,得发与增儿是同乡。若勒索的事发作出来,衙门查出散材的身份,知道他不是当年卓老板和贺老板抢的人,必会推算出散材有一个知晓这件事的同伙。刚好得发是顺安县人,又在卓老板的客栈做事。该着他凑巧合适。”
  冯邰冷冷道:“交代你等对刘周氏和徐添宝行凶的过程。”
  陈久道:“回大人话,过程与张前知县之前所说不差什么。我说得发这小子该着凑上,真没说错。恰好这当口他跟刘家有了些疙瘩,他想解开。增儿给他出主意,让他在一壶酒楼请他姨吃饭。老太太心软,先与她和解,再松动刘家其他的人。且增儿说,刚好这几日客少,酒楼有优惠。趁机请客,体面又省钱。其实是我给他垫了一些饭钱。得发当然被增儿说动,刘老太太也答应了。”
  一壶酒楼是县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徐添宝在客栈做了几年伙计,第一次有机会在这样的酒楼里请客。刘妈妈在街边摆了许多年摊,也是头一回在一壶酒楼恩隆大街店面里吃饭。姨甥俩都挺开心,更万万想不到这是个陷阱。
  “请客的日子也是我们为他俩挑的。我给吴寒下了药,代他巡街。在这姨甥俩正吃饭的当口,先进酒楼晃一趟。随后增儿悄悄告诉他们,衙门查案,有话询问。待他俩结账出来,我先和他们说,张知县在卓老板岳母的小院那里查案,有事问他们,让他们自己过去。这里我趁吃饭的空档,从饭店的后墙翻出去,把他们闷了。”
  冯邰问:“为什么选在那处动手?”
  陈久道:“满城戒严,街上都是巡卫,独那地方没人住也少把守。且每回卓老板都把钱放那院里让散材取走,把他俩闷那儿我觉得最合适。”
  冯邰问:“为什么把刘周氏和徐添宝放进另一处院子,而非卓西德岳母的小院?”
  陈久道:“某想做得更真些。谁害了人会搁在自己家?李老板跟卓老板和贺老板有些旧恩怨。我把人藏李老板院里,显得是卓老板害了他俩,还要嫁祸老仇人李老板一般。”
  卓西德变色:“你这厮真毒!”
  陈久仿佛受到表扬一般,又咧嘴笑了笑。
  冯邰依旧面容平静问道:“你如何下得毒手。”
  陈久道:“回大尹话,某刚要说,这姨甥俩醒了,也不能指认下手的人是我。我压根儿没让他们看见我。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小巷子里站着傻等,以为张大人和衙门的人还没到,我从墙上直接飞石打晕了他们,才把他们弄进院子灌药。”
  冯邰道:“正因他们昏晕过去,吞咽不灵,未有太多药入腹,方才中途醒转,博得了一线生机。”
  陈久轻叹:“我说我确实没下狠手,大尹不信也罢。若有心杀,当下即能让他们没命,哪有现在?”
  刘大爷怒骂:“丧尽天良的还说自己不缺德?!”
  陈久巍然不动,一副随便骂的姿态。
  冯邰再问:“你用来谋害刘周氏与徐添宝的,与你杀死罪妇黄氏的,是否为同一种毒药?”
  堂上陡然安静。黄苋苋一直默默凝望陈久,此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久沉默片刻,沙哑道:“大尹想已查了陈某的出身,稚娘之父本是我师兄。”
  冯邰道:“即是罪妇黄氏要称你一声叔父。你竟还杀她?”
  陈久轻叹:“大尹这样讲,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她之后要遭多大罪,大人不比小的明白?”
  左右呵斥大胆,黄苋苋的身体又晃了晃,拼命吸气,泪仍涌个不住。
  冯邰依旧平静追问:“你怎么下的手?”
  陈久道:“我当天在衙门当值,找个空档,把毒放进水罐里,手够快就行。她是单关在一间牢房里,毒不到旁人。罐子是铁的,砸不破,饭她未必吃,水肯定喝。那毒银针验不出来,也不会有人替她试吃。”
  黄苋苋再摇晃了几下,终于站不住,瘫跪在地上努力压制着声音哭起来。
  冯邰垂目凝视陈久:“你杀她,是否另有缘故?”
  陈久昂然回望冯邰:“大尹以为是什么缘故?事我已经认了,瞒下什么,也减不了刑。陈某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大尹或旁人信不信,某无所谓。”
  冯邰一叩惊堂木:“这一堂暂审到此。将人犯带下,仔细看守,休令其脱逃或自尽。退堂。”
  堂上众人都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眼见冯邰起身,方才忙忙行礼,差役押下增儿和陈久,其余人等各自或告退或待命。
  刘大爷踉跄了一下,被两个儿子搀住,三人一齐再向冯邰磕头,叩谢府尹大人青天神断,,被侍从们拦住扶起。
  之前曾在蔡府旧址处给张屏搬过矮几灯盏的两名冯邰的随行亦在堂上。其中年岁长些的那位文吏向□□道:“此案虽仍有疑点,万幸刘老夫人与徐小郎君遭逢凶徒谋算的前因后果已水落石出,诸位可安心等待老夫人与小郎君毒解。老人家请先与二位公子到后院厢房歇息。”
  刘大爷和两个儿子作揖感恩不已,跟随差役前去后院。
  另一位随行文吏向谢赋低语几句,尤在发懵的谢赋方才清醒,命人传来衙内当差的婆子,带黄苋苋去安置暂歇。
  羊猛等工匠也告退撤出,大堂内顿显敞亮,门外的天际渐蓝,沈少卿向冯邰拱手:“大人数问便至水落石出,下官佩服,获益良多。”
  冯邰抬袖还礼:“少卿太抬举,此案仍有甚多疑点,案犯供词或有多处隐匿不实。嘈杂许久,少卿必已疲累,请先休息片刻。”
  沈少卿道:“着实好奇尚未审出的案情,方才聆听堂审,自也琢磨,竟越来越精神,真想连着听上几天几夜。”
  冯邰微笑:“应不必数天数夜,本府也无这般精力。”
  沈少卿亦笑道:“下一堂真相定会彻底大白。此乃下官入迷之痴言也。”又问柳桐倚,“看你一直发愣,可是还未反应过来?”
  柳桐倚行礼道:“回大人话,下官沉浸案中,尤未清醒。感慨案情竟曲折至此,钦佩府尊犀利明断。能得幸聆听府尊堂审,胜读十年书册。盼望下一堂府尊和大人仍恩准下官旁听。下一堂真相再出,必更精彩。”
  沈少卿弯起眼角:“本司是要老起脸皮旁听下一堂的,至于能不能捎带上你,得之后帮你求一求大尹才行。”
  柳桐倚深深一揖:“请大人替下官多多美言。”
  冯邰含着淡淡的微笑听他二人言语,又一瞥旁边一脸懵的谢赋和桩子一样仍杵着的张屏,笑容不禁凝固,视线一徘徊,落定在谢赋身上。
  “方才本府退堂时,你似有些话想说?”
  若在以往,谢赋定会战战兢兢告罪,自省一番。但今天的他已和往日完全不同,看破了生死,看淡了名利,觉得很多事都如浮云一般轻了。心一横,便豁出去道:“回大人话,下官确有疑惑——依下官愚见,犯人的供词,尤其是陈久的供词,有诸多疑点,比如他说跟增儿之前完全不认识,下官就不信。”
  冯邰深深看了看他:“方才在堂上,你能否拿出人证物证驳他?”
  谢赋道:“回大人话,下官无能,未有证人或证据,只是揣测。”
  冯邰再一瞥张屏:“你怀疑了陈久,且已查过他,有无其他证据?”
  张屏垂着眼皮道:“回大人话,废员所得证据不足。陈久在衙门做捕快多年,深知律法与堂审关窍,若非大人以黄氏旧事相问,陈久连与增儿同谋,谋害散材、刘妈妈和徐添宝的事也不会轻易承认。”
  冯邰嗯了一声。
  谢赋低头:“下官愚钝,求大人降罪。”
  冯邰负手淡淡道:“你方才审得不错。只记得日后查案,务必条理分明,调查细致,备证确凿,堂审时才不致被犯人逞刁。”
  谢赋恭敬揖道:“下官受教。府尊的谬赞,下官更万万当不起。下官查案堂审,一直无能。此案其实都是张前知县在查。”
  冯邰丝毫未理会他这句话,侧身向沈少卿道:“证人至少两个时辰左右才能带到,下一堂或待午时后才能开审。请少卿先权且歇息。断丞也可在衙门或行馆处安歇。县丞与其余人等也都先自去休息一时吧。”
  谢赋立即恭请冯邰和沈少卿去行馆下榻暂歇。
  冯邰道:“你请少卿去行馆安歇即可。本府自在更近处找一所在。知县宅院现空着,本府去那里稍坐片刻。”
  沈少卿拱手:“请大尹容下官陪伴同往。实不相瞒,下官心中被案情勾得着实活泼,亦有些线索想与大尹聊聊,更有疑惑盼能得私下赐教。”
  冯邰颔首:“如此,望少卿莫嫌简陋怠慢。”
  二位大人发了话,谢赋赶紧去办。万幸之前兰珏下榻在知县宅院中使用的陈设尚未撤换,只需新备枕褥杯壶等,确实比去行馆简略了几分。
  柳桐倚向沈少卿道:“府尊与大人下榻之处,下官不便僭越随行,失礼先告退了。”
  沈少卿微笑颔首:“也罢,只是莫行太远,待想寻你时没处找。”
  柳桐倚躬身:“大人放心,下官盼望能聆听下一堂,绝不会离开县衙附近。”
  沈少卿笑意更深:“大尹尚未应允,你倒先给自己安排上了。”
  柳桐倚亦笑道:“下官心甚渴盼,行先谨备。”行礼退下。
  角落里的张屏跟着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也退出了大堂。
  出门后,却见先告退出来的桂淳、燕修与几名衙役站在不远处的墙边。
  张屏待要与柳桐倚别过,问问桂淳去何处暂歇,谢赋从忙乱中抽出身,奔过来道:“柳断丞、张贤弟,若不嫌弃的话,不如暂到寒舍小歇。空屋床帐都是现成的,离得又近。”
  柳桐倚喜悦道:“多谢县丞,只是恐怕打扰。”
  谢赋拱手:“断丞和张贤弟莫要客气。”
  桂淳亦凑过来道:“正要和张先生说,桂某与几位县衙的兄台甚是投缘,就到他们值宿的厢房里去吃口茶,小眯一会儿,顺便唠唠。先生请自便。若有什么事,或桂某去找先生,或先生派人给我捎个话儿。”
  张屏心知桂淳是要借机打听陈久的底细与平日言行,便点点头。
  柳桐倚笑向谢赋道:“那在下与芹墉兄便冒昧叨扰县丞了。”
  谢赋仍要忙着恭请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安歇和案犯关押、证人安置等各种事宜,先着人往家里传话通知谢夫人,并让家仆引着张屏与柳桐倚到县丞宅内休息。
  张屏和柳桐倚虽是晚辈,谢夫人仍不便亲见,着人传话,谢过两人的问安,并道时辰尚早,仓促未能周全等等。由管事将张屏和柳桐倚请到中院的一道侧厢房内。
  房中隔断做了三间,张屏和柳桐倚进了房内,东西两侧一尘不染的小间内,两张榻上已铺好寝具,布置得几乎一模一样。
  两队家仆各抬着一桶热水与沐浴用的巾帕等物到小间的屏风后,婢女捧来干净衣衫,福身道:“夫人着奴婢们转告,这些都是新的,但皆是按照我们少爷的尺寸做的。两位公子穿着可能有些短,请勿嫌简陋,权且更换。”
  张屏与柳桐倚道谢,婢女们盈盈含笑,告退离去。
  待两人沐浴毕,仆婢们又在中央小厅摆上茶饭,谢赋已安排好县衙事务,过来相陪。柳桐倚道:“县丞让在下与芹墉兄暂宿,又款待膳食沐浴已是十分恩惠。怎还如此客气,想不多时又要堂审了,请先去休息,我二人自用即可。”
  谢赋拱手道:“断丞与张贤弟到此,蓬荜生辉。实不相瞒,当下谢某脑中一片混乱,虽然疲倦,却难食难睡,与断丞和张贤弟同进一顿简膳,于谢某来说,乃是宁心清神。”
  三人遂按宾主坐下,再客气两句,柳桐倚性情本就随和,谢赋顿悟之后,做事放开了许多,张屏更无什么不可的,于是抛弃了官职客套敬称,只按年岁以仁兄贤弟相称。
  服侍的仆从婢女都极有眼色,上菜斟茶之后,便立刻退下。房中只有他们三人边吃边谈。泛泛聊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又回案子上。谢赋叹道:“当下县衙的原捕头与一个副捕头具已落网,都是罪大恶极的凶犯,可往菜窖里放尸体的还不知是不是陈久……”
  张屏道:“不是他。”
  柳桐倚点头:“我虽不知详细,但听此人在堂上的供词,这么做确实对他没好处。”
  谢赋苦着脸道:“也就是说,仍有案犯。我冒昧问一句,张贤弟你觉得,这个犯人,依然是县衙里的人么?”
  张屏眨了一下眼:“暂时不能肯定,但不是吴寒。”
  那会是谁?能不能先透露一下让我有个预备?
  谢赋搅了搅小碟中的蘸料:“我此刻心中乱得像它,毫无头绪。先前张贤弟提醒后,我仔细思索过哪时哪里得罪了人,或有什么潜在的仇家,会令其偷出散某的尸体放进知县住宅的菜窖……但总也想不出谁可疑……”
  柳桐倚道:“或许案犯与谢大人无仇,只是想引衙门查一些事。”
  张屏道:“亦或他猜错了凶手。案犯可能以为,散材是谢大人杀的。”
  谢赋愕然,又打了个哆嗦:“为什么?”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婢女又来上菜,将一个圆圆的小砂煲放在桌子正中。
  掀开煲盖,是一小锅清汤面片。
  张屏双眼微微一亮:“是我师兄做的?”
  婢女嫣然道:“确实是无昧法师亲自做的。法师说,两位公子熬了一宿,进些软烂清淡的饮食再合适不过,又说张公子喜欢吃这个。并让奴婢转告,他先不扰二位休息,容后再叙。”
  张屏向婢女道谢,舀了一勺面片,软滑面片与芽菜香菇煲出的清爽鲜汤交融,再点进几滴陈醋,入腹漾起浓浓暖意。
  谢赋心里却拔凉,待婢女们退下,迫不及待追问:“为什么案犯会以为我杀了散材?”
  张屏肃然吐出两个甚少说的字:“巧合。”
  或也能说成是另一种顺理成章。
  “谢兄上任后,重新规划修整县城,刚好增儿在此前到贺老板的酒楼做伙计。卓老板和贺老板为拿下恩隆大街上的铺面,露了富,让增儿认出他两人是之前抢夺蔡府宝箱的人。增儿与散材、陈久合谋,恐吓卓老板和贺老板。但在凶手看来,散材是谢兄到任后,才突然出现在丰乐县。散材在酒楼和客栈中的举止,尤其是不用瓷器这些,看在案犯的眼中,便令有深意。让他想起蔡府,又想到一个人。”
  一个失踪多年的人——瓷公子,曲泉石。
  “案犯应该并不知道散材是增儿找来的冒牌货,他以为散材就是从大火中逃生的蔡家人。”
  恰好散材每年清明节前后出现,特别像祭奠了蔡家人之后,过来吃顿缅怀的大餐。
  明前雪和春波绿这两道菜是顺安名菜,蔡老爷和妻儿当年应该也吃过,或爱吃。
  柳桐倚道:“曲泉石失踪一案,乃大理寺多年未解的悬案,我亦略知一二。世人多猜是九江郎家的二爷为争权谋害了曲泉石。为什么这个案犯会从蔡府想到曲泉石?”
  张屏道:“我暂时还不知道。但蔡府必和曲泉石有关联。”
  而案犯把这段牵连又通过散材的举止,落在谢赋身上。
  “谢夫人乃江宁府人氏,与阳氏小姐曾有交集。密友又嫁给巨商,做过瓷器买卖。案犯或因此生出怀疑。”
  柳桐倚凝眉:“如此,需深查之处甚多啊。恕我冒昧一言,案犯窃尸陈尸的时段也很巧。窃尸在芹墉兄到任之前,但谢兄已被降职,芹墉兄到任的文书也发下了,陈尸又可能在谢兄散心被当作失踪,芹墉兄到任那晚,大有深意。”
  谢赋一叹:“不错,张贤弟到任前,有些关于他的事儿,县里和衙门内都在传了。”
  县中新换父母官,满县人都极有兴趣,免不了要打听打听。张屏是去年新中榜的进士,京城离丰乐县很近,于是新知县才二十出头,瘦高个儿,西北人,刑部陶尚书的学生,据说其实是礼部兰侍郎提拔的,自幼无父无母,还没娶媳妇,先时没上榜,后来破了个案子补上去的……这些小料没多久就满县飞了。
  “张贤弟善断案一事,我早有耳闻,衙门里及县中应也有很多人知道。是了——”
  他心中突如拨云见日一般清晰。
  “案犯以为,散材到县里来是为了蔡府,或与家慈及我有关联。正好因为姚小公子失踪以及寿念山的案子,我被降为县丞,张贤弟将要调来。这时散材与往年一样到了丰乐县,突然暴亡于街上。衙门把他断为无名氏,尸体发去义庄。案犯便认为,我要隐藏掩盖什么,赶在张兄到任之前,赶紧解决了散材。所以,他把尸体偷出来,填土放瓷片,摆在菜窖里,乃是一箭双雕,既恐吓我,告诉我,我干的事他都知道。也让张贤弟立刻猜到这尸体跟我有关,继而彻查此事。”
  柳桐倚赞同道:“谢兄的推断甚是合理。如果弄清楚案犯是用什么方法把尸体放进菜窖的,能否有助于查出他的身份?”
  张屏道:“我到任那晚,衙门以为谢兄失踪,都在找寻,非常混乱。趁乱将尸体运进知县小宅,有数种方法。”
  柳桐倚问:“锁是否撬过?”
  张屏道:“没有,但也有很多方法能得到钥匙。”
  谢赋道:“这位应该是个男的吧,把一具尸体弄进来,需有体力。女子怕也难忍尸体的气息。做那开膛破腹的恐怖事情,扮成是衙门的人,男子更合适。”
  张屏和柳桐倚都摇头。
  “不一定。”
  “有气力有胆识的女子不在少数。夜晚混乱,难辨面目,只要有一套能进出衙门的衣服,男女皆可为之。”
  谢赋无奈:“如此,年龄也无法判断了。”
  张屏道:“但他在丰乐县应该没待多少年。”
  柳桐倚问:“芹墉兄是因为他连连出手,显得很急迫,才做此推断?”
  张屏点头:“嫌犯盗尸引导的举动很缜密,非常聪明。但他之前从未对卓老板和贺老板做过什么。这与他的心智及目的都不相符。“
  柳桐倚抚掌:“对,更像知道刚散材这个人不久,发现散材突亡,临时得知一些异常后推测他的身份,匆匆调查便怀疑谢兄,开始布线。”又正色向谢赋道,“如此,谢兄可先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刚在县衙任职的,或新近到达县里的,让你觉得可疑的人。他既然以为谢兄是凶手,肯定观察过你,接近过你。当时谢兄未觉出异常,眼下仔细回忆,或能记起什么不寻常的事。”
  谢赋毛骨悚然,内心更乱。
  “我现在糊涂得紧,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
  张屏和柳桐倚一起望着他,张屏认真地道:“慢慢想。”
  婢女们又送来新菜,乃用山药泥做成的雪白藕段模样的点心,一盘中只摆了三段。
  柳桐倚面露惊喜:“这是江南点心,我幼时常吃,在京城多年极少再见,未想能在贵府见到。”
  婢女挽袖取一段先放入柳桐倚盘中,用细竹片自中间切开,露出以藕粉、芋泥、枣泥、豆沙等馅料填做的藕孔。
  柳桐倚又赞叹:“竟是九孔。”
  婢女嫣然道:“这是我们夫人亲自做的,厨子只做得出七孔。唯独夫人才会做九孔。夫人着奴婢传话,晨间仓促,只做得这几个,贵客见笑。”
  柳桐倚道谢,张屏跟着谢过,婢女亦取了一段放在他盘中切开,张屏尝了一块,入口清甜,确实好吃。
  待婢女们退下,谢赋望着自己盘中的藕状点心,不由得道:“如今衙门中的三具尸体,有两具已知原委……剩下那具……”
  柳桐倚道:“死者身份或十分贵重,得看少卿大人与府尹大人商议的结果。”
  如果能请走,不论是被府尊还是被大理寺带回去,对县衙来说都是卸去了重担……
  谢赋正在心中默默祷祝,愿其早日移驾。张屏道:“凶手将他杀死在县境内,定有深意,依然和丰乐有关。”
  也可能又是个巧合呢?
  谢赋在心里嘀咕。
  比如那凶手迷向了,本打算去顺安。或看不懂界碑,以为那地方属于顺安?
  蔡家这些原本都是顺安的事,增儿是顺安人,卓西德和贺庆佑也系在顺安起了贪心犯了事。为什么都跑到丰乐来?
  为什么?!
  是丰乐欠了顺安的钱,活该替他们擦腚么?
  柳桐倚若有所思道:“仅是我之愚见——杀死伉监察的凶手,和行刺裘捕快的,可能是同一伙人。”
  “有……多大一伙人?”谢赋小心翼翼问。
  柳桐倚看看张屏:“我觉得至少有两个人,芹墉兄以为呢?”
  张屏道:“不少于三个。”
  谢赋又打了个哆嗦。
  柳桐倚宽慰他道:“谢兄不必过于介怀。我们寺卿大人曾说过,案件如病症,或大或小,世间各地都不可避免。有些陡然而发,也有些早有积弊,暗中涌蓄。破案之人便如医者,解而治之。疗愈之后,更得清宁。”
  张屏却凝望着柳桐倚:“柳兄曾在江南居住,查出这些线索,及这次堂审之后,有无什么你觉得可疑的。比如江宁、九江、顺安、蔡府、曲泉石之间的关联。”
  柳桐倚道:“我幼年曾随先父在徐州、苏州等数地居住,但没怎么去过江宁,更未去过九江。先父生前极少和我说这些事。湖上老人、瓷公子的事迹我是在先父逝后,于京中自己听闻。不过……刚才在堂上听陈久说他是江湖人士,倒让我新想起一点,不知芹墉兄和谢兄是否已经得知。“
  张屏的眼睛亮了,谢赋亦抖擞了精神。
  “什么?”
  “应是没有,请柳贤弟说来听听。”
  柳桐倚遂讲述道:“当年蔡府惨案,刑部断为匪寇打劫,有一定的凭据。蔡老爷曾任两江督造副使。传闻……这么说对逝者十分不敬,罪过罪过……仅是因一些举报产生的传闻,蔡府家底颇为丰厚,与蔡老爷应得之俸禄相差非常大。蔡老爷去官亦是因此。但蔡家之后只在顺安县住,朝廷也没查出什么。蔡府不幸遭难后,尸体身上和现场都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金银玉器这些几乎全无。刑部因此断定,或是蔡府豪富的传闻被匪寇得知,早有预谋打劫他们。而且尸首不像经过痛苦挣扎的模样,有可能是在先被杀死后才纵火。”
  谢赋皱眉:“我对这件案子一直有个困惑——得有多少匪寇,才能杀光整座府邸的人,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也不会闹出动静求救。”
  柳桐倚道:“所以刑部推测,可能是蔡府此前混进了细作,先用什么方法让他们无法反抗,比如都中毒浑身无力,或昏睡。然后从容地把人杀掉,抢走钱财,再放火。”
  谢赋恍然:“细作会不会就是被卓西德和贺庆佑打劫的那人?他应是已知当时住在顺安蔡府的人里,唯一在大火之后活着的人。”
  柳桐倚道:“可惜这人已经死了。不知道大尹下一堂要审的证人是不是晓得缘委。”
  张屏道:“蔡老爷生前曾在蔡府烧制瓷器。”
  谢赋诧异:“在自己宅子里烧瓷?那得多烟熏火燎。”
  不会蔡府起火就是烧瓷的时候走水了吧。嗯,但不可能几乎无人逃生啊。还是得落回到方才聊的推断上。
  谢赋不禁也开始对逝者略不敬地揣测。
  “湖上老人的壶,曲泉石所制的瓷器,件件价值千金,是不是蔡老爷想学这些秘技,做过什么?”
  只为推衍案情,罪过罪过,勿怪勿怪!
  柳桐倚又微微蹙眉:“我也不解。蔡老爷是官,湖上老人、曲泉石乃商人匠师。蔡老爷去了官,按朝廷律例,蔡家仍不能经营买卖。器物之贵,由价而定,有市才能有价。蔡老爷便是有心烧造,又如何脱手?”
  谢赋道:“只要想卖,倒是必有方法。”
  柳桐倚委婉道:“以蔡老爷曾任官职,若有心积蓄,所获必丰。”
  谢赋摸摸下巴:“爱财之人,谁嫌钱多?一件千金的东西,哪个不动心?我都想变几件出来,把夏赋顶上。仿上一两件,便能大发一票。财令智昏。”
  柳桐倚点头:“谢兄说得有道理。可,以蔡老爷的身份做此事,若被人得知,有伤体面。”
  谢赋道:“悄悄地做。”
  张屏开口:“他在自家宅子里烧,还买草木灰,周围百姓都知道。”
  这……谢赋语塞:“这就怪了。应该某处不为人知的秘密所在偷偷地烧……”
  张屏思索,那个被王侍郎挖出的地室,算隐秘么?
  柳桐倚接着陈述昔年蔡府案查办经过:“当年刑部查访多日,抓了一群劫匪,拿到了供词,判定是杀害蔡府的凶犯。劫匪也交出了一些财宝,但数目不多。”
  更像是他们平常洗劫所得的积累。
  “蔡老爷在世的血亲只有一位嫁到伉监察家的小姐。刑部拿这些财宝请她辨认,她认出几件首饰是蔡夫人和她两位嫂嫂的,刑部以此为证据结案。”
  谢赋问:“没能从劫匪处查到更多的财物?”
  柳桐倚道:“没有。”
  谢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能是花了或者藏起来了。或是还有人像被卓西德贺庆佑打劫的人一样,从蔡府带着东西逃出来了。”
  然而,和瓷器又有什么关系?
  摆放散材尸体,放瓷片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三人匆匆吃完饭,谢赋带着满肚子困惑告辞回卧房沐浴休息。
  张屏关好房门,柳桐倚仍站在桌边,犹豫地看看他,轻声道:“芹墉兄,另有些事,十分对不住谢兄,我未能当他的面说。”
  张屏了然地嗯了一声。
  他已发现,柳桐倚谈起蔡府案时,似有保留。
  “是蔡府和曲泉石相关的线索?”
  柳桐倚叹了一口气:“芹墉兄果然一猜就中。这算是我听陈久的供词时忽然想到的,不知是否与昔年的蔡府案,当下的伉监察被杀和这里的陈尸瓷片案有关,所以只能当闲话和你聊。当年曲泉石的外祖家蒙难,是因沿海一位守将任庆被诬陷谋逆,湖上老人受到牵连……”
  张屏点点头,这一点他知道。
  柳桐倚神色凝重:“传闻,任庆被诬蔑,其中一项罪名和一笔失踪的财宝有关。任庆奉旨剿灭一群水匪,但查抄匪寇的巢穴,却没发现有多少财宝。于是有小人说是任庆吞了匪寇的宝物,且匪寇的宝库中不仅有财宝,更有兵器。小人趁机进谗言,曰任庆将这些据为己有,系有不轨之心。任庆翻案时,很多兵卒都出来作证,查抄匪寇巢穴,并搜到什么宝物。可惜任庆及其家人,还有湖上老人等被牵连的人已不能复生。”
  张屏皱起眉,刚经过和王墓的案子,他听到宝藏的传说,心情不由得有一丝复杂。
  柳桐倚接着道:“很多野史把这笔财宝写得很玄乎,也有好些传奇话本提到。都说仍藏在某个地方。我见过有野史写,任庆知道藏宝的歌谣,但未能破解,请湖上老人帮他解开这个秘密,所以官府才把湖上老人抓住逼问。”
  张屏肃然道:“柳兄是觉得,蔡老爷当年相信这个传说,以为财宝的关键在曲泉石那里,于是掳走并秘密杀害了曲泉石。而后其他人觉得蔡老爷得到了财宝,再灭了蔡家?”
  柳桐倚看着张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芹墉兄觉得这种想法很扯对不对?所以我不敢和别人提起,只私下和你聊……”
  张屏若有所思地盯着桌板。
  柳桐倚继续道:“又有一种说法,我记得是在一本野史中看过,只有短短几行,说匪寇的巢穴布满机关,任庆剿灭匪寇是因为获得了湖上老人的帮助。但与水匪有关的人怀恨在心,便用计诬陷任庆造反,又攀扯上湖上老人,害了任家和阳家两族。”
  他再不好意思地看看张屏。
  “我小时候对这类野史传奇很感兴趣,偷偷看了好多。今天在公堂,陈久说他是江湖出身,后来又进了衙门。我忽然想起任庆案的这些传闻。可惜,正式的典籍中,记录任庆谋反案都非常简短,只说他功高遭妒,被罗织罪名诬陷。湖上老人因与他有交情而受牵连。我没查到其他的记录。先严已仙去,我也不敢冒昧胡乱请教他人。”
  柳桐倚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姑父大人还在芹墉兄你之前住的知县宅中该多好,他定然知道。我前去请教,无需顾忌,姑父也不会嫌弃我想得太多。可惜姑父现在念勤乡,我无资格求见。若我早些想起这段就好了。”
  张屏再眨了一下眼。
  柳桐倚愧疚地拱手:“因这么没边没际的念头与芹墉兄絮叨,太惭愧了。过一时还要听堂审,芹墉兄请快些休息。我也睡了。”自往一侧隔间去。
  张屏遂也走进另一侧隔间。
  他本不觉得困,但头刚沾枕,将身躺平,立刻沉沉陷入睡乡。
  此时的念勤乡,兰珏正端坐在厅内饮茶。
  大清早,玳王处传来话说,无需兰侍郎晨间问候,但请兰小公子过去陪殿下用早膳。
  兰徽不晓得浪无名又想折腾什么花样,不情不愿地洗漱完毕,告别爹爹,前去了。
  兰珏独自进完早膳,吩咐仆从沏上一盏浓茶,等待过一时去给玳王讲第一堂书。
  他早晨一般不饮茶,尤其是浓茶。但今天,他需得先提个神。
  明前的新芽卧在白瓷盏中,沁出一泓浅碧。几只小雀在庭中树梢嬉戏,稚声啁啾。
  昨晚跟着玳王的功课一起被送过来的,还有一张图纸,标注了一些位置,并附信一封告知兰珏今日要讲的内容。
  冉大人在信中谦称这仅是他的一点小小建议——第一课兰珏不必在堂中开讲,而是陪伴玳王在田间闲步一番,从农田、桑麻等处规劝玳王仁厚爱民,节俭养德。图上标注处的位置,都可着重讲解,并附上简略的条目与要点。
  兰珏看着这份图文,不禁叹息,感慨于冉老大人的师长之心。
  其实他奉旨来教玳王,除了皇上的话之外,不必听任何人的。
  但,玳王必会很快回京,冉老大人才是玳王长久的老师。于情于理或从长远计较,老大人的这份建议,兰珏都应当遵从。
  昨晚他看了看玳王之前的一些功课,特别是应该算被精挑细选出的,玳王写过最像样的,被称为文章和诗句的那些东西,觉得冉大人简直是当世的圣人。
  卞公公亦给兰珏瞧过一叠玳王的画作。其中一幅画着一只长着犄角,从犄角的形状猜测应该是鹿的兽,蹲在水中,半眯缝着眼,神情迷醉,像在饮水,又似在泡澡,或是一边泡澡,一边喝洗澡水。
  然鹿角上,被用相似稚拙的笔法补上了一只蝴蝶,垂须仿佛在凝望此兽饮水的姿态,又似轻轻扇双翼与它言谈。页首题了三个大字——「子非鱼」,并在幅尾赋诗一首,落款「臣云棠敬题」。
  一幅喝洗澡水的异兽图,顿时翻出境界。
  不愧是太傅。
  其余的数幅,皆由诸位讲学或侍读的官员如此例一般修补星点并题诗赋。
  兰珏每多看一张,对云太傅及讲学侍读大人们的敬仰就更多一分。
  他问自己能如斯否?不甚确定……
  兰徽在启檀住的小院里,一顿早饭吃得算不上开心。
  他没睡够,提不起精神,但记着不给爹爹添麻烦,尽力遵守规矩。启檀品论了一番饭菜还蛮新鲜有趣,趁机回忆并炫耀了以前去御苑狩猎,早膳吃酥油茶、饽饽和野味的往事,并问兰徽有没有在早膳时喝过用奶煮的茶,吃没吃过塞外产的硬酪干。得到兰徽“没有”的答复后满意地表示以后可以考虑带他开开眼。
  讲完一段选鹰的往事,启檀瞄了一眼兰徽:“你怎的不太精神,是夜里没睡好?要么你干脆搬来我这边住吧。”
  兰徽赶紧说:“不必了。多谢!我跟随家父在那处院落中住得甚好。”
  启檀十分惊诧他会如此回复:“旁人,像明霁、刘浤他们几个都巴不得离他们老头远远的,天天在我身边。若不是此时我在此处思过,肯定八百年也轮不到你。不必做作,若是怕你爹,我去和他说。”
  兰徽道:“家父不是老头。草民真的觉得与家父一起住甚好。多谢恩典。”
  启檀挑着眉毛瞧了瞧他,啧了一声,忽地将话风一转:“对了,过一时我有件好玩的东西与你瞧。”
  兰徽眨眨眼,嗯了一声。
  饭后,启檀屏退左右,又命随从退下时关紧房门,严禁偷听,方才故作高深地道:“小影子,我有件东西可以给你看。但你好像挺听你爹的话,你得和我下个保证,我给你瞧的东西,你不能跟他说。”
  兰徽被启檀卖关子卖得有点好奇,又直觉浪无名要作怪。他不屑做嚼舌根之人,可若有什么重大干系之事,他不能对不起爹爹,不禁陷入犹豫。
  启檀却一摆手道:“行吧,凭着你之前的表现,我信你。”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展开。
  兰徽见纸上绘着一张地图,标注着一些名称,像是这里的地图。其中画着两处房子,四周环绕着田亩,应该就是这座宅子,以及爹爹与他住的那座小院。
  地图上另有多处用朱笔画了记号,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启檀满意地看着兰徽困惑的表情:“你猜这是什么?”
  兰徽道:“是此处的地图?做记号标注的是极重要之地和相关典故?”
  启檀更满意地抖抖图纸:“是这里的地图没错。画着记号的是你爹待会儿要带咱俩去的地方,旁边的字就是他要讲的那一堆道理。看,连顺序都标上了。首先在这块田里,你爹将背一段子曰孟言,再往爱农、勤奋上发挥一通。随后去水渠这,他叨叨上如此的一段。然后再去桑树林那里,讲讲这些……而后,这里最有趣!你爹会说要休息休息,引着咱们在大树底下坐下,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旁边土堆里抠出一个铜钱!”
  兰徽目瞪口呆。
  启檀如同捏着一枚铜钱般抬起手:“你爹会像这样,拿着铜钱,假装无意中发现的,问,可知一文钱从何而来?铜钱外圆内方,代表了什么?一文钱的铜如何开采,如何铸造?百姓用这一文钱能买多少谷种,多少蚕纸?付出多少劳作?种出一斗粮,织出一匹布,能换几枚铜钱?你我吃的一碗饭里,藏着多少汗水心血,算得多少钱?”
  兰徽脸颊莫名热,声音不禁高了:“才,才不会。家父从不这样讲道理。家父平日教导我,都极其精简,随便讲的典故都是好多人不知道的。”
  启檀用“你真的太嫩了”的眼神看了看他:“你爹,以前可能是不这样。但冉老头让他这样,他就得这样。”
  冉老头是谁?兰徽一顿。
  启檀一副江湖老鸟的姿态,慢条斯理地叹了一口气:“冉老头,是之前给我讲书的翰林院老头子。老云事多,不怎么真的管我的功课。冉老头算是教我的那堆老头子里总管事的。他比你爹官高。你爹刚被我皇兄赐封进翰林院了吧,那冉老头更是他上司了。冉老头备了这份图纸,让人拿给你爹,你爹就得照着做。”
  兰徽又梗了一下,道:“既然冉老大人准备了,让人给家父了,为何又会在这?”
  启檀再晃晃图纸:“这份是冉老头的孙子冉莘誊给我的啊。他可听我的话了。且很会在他爷爷和他爹跟前装乖。这一手你可以跟他学学。”折起图纸,揣进怀里,拍拍闷声不语的兰徽的肩膀,“怎样,待会儿听课有趣了吧。跟着我,能有可多好玩的,好乐的。”
  巳时刚到,下人通报,兰侍郎至。兰徽的心不禁砰砰跳起来。
  兰珏与启檀见礼,启檀勉强得体地应着,还说了一句:“若有失礼之处,请兰侍郎这段时日多担待了。”
  但兰徽瞧得出,浪无名眼里闪的,嘴边挂的,全是不怀好意。
  他想向爹爹打眼色,兰珏的视线只慈爱地从他面上掠过,好像并未留意。
  启檀似笑非笑问:“兰侍郎,不知今日当读哪一篇书?”
  兰珏道:“殿下昨日劳顿,今日不必读书。春光正好,殿下可想先看一看田野新色?”
  启檀满脸欣然:“好啊,有劳兰侍郎陪伴。”
  兰徽猛地行礼插话,说自己内急,又冲兰珏眨眼。
  启檀侧身:“哎呀,我也想先更衣。兰侍郎等候片刻。”
  兰徽赶紧转回话头:“草民若同去,即是不敬。我先与父亲大人在此。”
  启檀笑眯眯地盯着他:“内急莫憋,憋了伤身。你我不去一处便是。”点随从道,“你们两个,陪着小兰徽吧。”
  兰徽只好在两位小宦的陪伴下如了一趟厕,他飞快赶回厅中,启檀竟已先回来了,还换了身窄袖的衣服和一双轻靴。怎得如此速度!
  启檀向兰徽一抬眉毛,摆手:“人齐了,走吧。“
  出了宅院,先到耕织园外行礼毕,启檀道:“兰侍郎,往哪边遛?我都可,由你安排。”
  兰珏从容道:“微臣承蒙皇恩,仅得幸至此数次,皆未多游览。此乡处处胜景,寸寸福地。先沿着田间这条小路行之,殿下以为如何?”
  启檀嗯道:“好。”又向兰徽一瞟。
  兰徽心里咯噔一下,他虽不能将眼前的地方与之前看到的地图对上号,但那张图纸标注的顺序他是记得的。
  标的第一处就是麦田。
  兰徽眼睁睁看着兰珏走到了田边。兰珏停步,扫视葱葱青苗,向启檀道:“殿下觉得,这片麦子长势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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