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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声疾疾砸入浓夜,惊起一串串狗叫。三名捕快边看顾着老大夫边跟随张屏催马快赶,未久便到了那片废宅前。张屏在巷口勒马,众捕快暗暗佩服,张前知县应是今儿下午才头一回到这里,竟将道路记得如此牢靠,且挑了一条平坦宽敞的近道,可见是把整个县的格局都装在了肚里。可惜……
  捕快们一面在心里感叹,一面下马点亮提盏风灯随张屏向巷中走,开口询问时,语气也不由得多带了几分敬意。
  “先生想查哪?”
  张屏快步走到卓西德岳母的小院前,向三名捕快拱手:“劳烦一位留下同老先生作伴并照看马匹,另两位和张某各向左右及对面的院中搜寻,若发现有人,立刻传讯。”
  老大夫爽朗道:“诸位急着查事,多个人手想来更快些,留老夫独自在这看马即可。老夫给人瞧病时,大半夜一个人几十里山路都行过,从不惧黑。”
  张屏道了声谢,给老大夫留下一盏灯照亮,请三位捕快分别去查左右及对面的小院,自提着一盏灯跃进卓西德岳母的院中。
  院内果然一无所有,他将屋内梁上案底及院中各处拐角阴影都细细看过,携着风灯翻出墙头。查对面院子的捕快也蹦了出来。
  “先生,各处都详细看了,这院里没人。”
  张屏一点头:“劳烦去隔壁院,我去向左数第二个院。”
  站在马旁的老大夫插话:“冒犯问一句,诸位是要找哪处藏了人?老夫以前常来这片,巷子东头门朝南的几户当年同是一户大院,后来被拆成小院子卖了,里头拐拐曲曲的地方挺多,好藏人。”
  捕快咧嘴:“闵大夫您老说得真是老故事了。最东边大院子原是李老板家吧,拆卖的时候我正穿开裆裤哩。连大门、花砖、院墙的瓦片啥的都拆走了,我还到这里捡花砖玩过。现在这小破墙头哪有当年一半高。”
  张屏的双眼在月光下一亮:“是开粮铺的李老板?”
  老大夫道:“正是这位,县里老门老户的财主。不过现如今家业比不得恩隆大街的那些位了。”
  捕快又接话:“所以好些人说,这片儿的屋主不让拆是为着风水哩。李老板卖了院后,就不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人家了,给他当过伙计的卓老板为岳母买了这边的院儿反倒发起来了。”
  老大夫嗐了一声:“这话哪能尽信,李家的屋又没全卖,不是还留着个小院放杂物么?上个月老夫刚给那院里的驴接过生。”
  张屏双眼雪亮,上前一步:“哪个院?”
  老大夫指向右手边黑森森处。张屏遂留下那捕快看马,请老大夫带路前行。往东走过三四户,老大夫在一处双扇旧门外住腿:“就是这里了。”又一指门口两个石座,“瞧见这两块石墩没?原是李家花园里的物件儿,被挪来门前了。只这个门口有,全县独一无二的样式,好认。”
  他这厢絮絮说着,张屏已不言不语从对面破墙上摸起一块砖,朝门上的锁头狠砸几下,再一拧,一把推开门扇。
  老大夫一惊,这小张前知县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下手竟挺猛,当下的小年轻果都不可貌相!
  张屏拎着砖大步进院,门亦无照壁,入鼻一股醋酸及牲口粪便气味。正对大门如卓西德岳母的小院一般有一排屋,左手方位是一带略矮些的棚房。张屏奔向矮房,栅栏内站着一高一矮两匹牲口,被他与灯光惊动,矮些的抖抖一对大耳啊嗯啊嗯叫起来,高的挪动四蹄咴咴应和。草料堆旁趴着一团黑影,赫然是个年轻男子,双目紧闭,额头带血,身上与身下浸染深黑污,散发着刺鼻酸味。
  张屏在污渍上一探,触手湿却不黏,棕黑颜色,酸气浓郁。
  不是血,是醋。
  棚外传来老大夫的喊声:“这里有个人!”
  张屏转身奔出,见主屋台阶下靠近排屋这处的墙角仰躺着一人,老大夫跪在其身旁探看脉相,灯光中照出形容,是名妇人,身量短小,穿着一套枣褐色裙袄,同色鞋,衣履皆染满深色污渍,浑身亦散发着浓浓醋味。凑近看脸色泛黄,嘴唇发乌,嘴角残有呕吐过的渣滓和液痕。面多有皱纹,发髻松散,头顶不少灰白发丝,约莫五六十岁年纪。
  老大夫沉声道:“有气。”取出针囊,在几处大穴下针。
  张屏问:“老先生可认得这位夫人?”
  老大夫道:“瞧着正是诸位要找的刘家那位啊,老夫在她摊儿上称过零嘴儿。不过还是让她家里人来认认更保险些。”
  张屏拱手道谢,又请老大夫去查看棚内年轻男子。老大夫探探那人脉相气息:“也有气。”亦立刻取针,扎上几处穴道。
  张屏松了口气,这时另两个查院子的捕快闻声赶来,见张屏与老大夫在棚屋内,也便进棚,其中一人一瞅地上年轻男子的脸,顿时道:“这不是得发么?张先生真是神了!”
  张屏转头,犀利看向那名捕快:“你认得他?”
  捕快被看得一怯:“回先生话,方才吕头儿返衙门叫人时,苗掌房特意问了谁认识得发与刘妈妈,正因小的认识才被派来,好帮着找人。”
  张屏一颔首,向老大夫询问徐添宝伤势。老大夫叹气:“这后生额头的伤不轻,且与外面那位应都是中了毒,但究竟是什么毒,恕老夫医术浅薄,暂还未诊出。”
  一名捕快道:“小的这就再回衙门禀告,多带些人手,另请一辆车来。”
  老大夫道:“头脑伤与中毒都忌颠簸,还得查查有无其他伤。依老夫愚见,先将这二人,尤其这位后生,抬到干净处平放,老夫看看如何运送回去合适,以及是否需要拿些急救的药过来。”
  张屏应道:“依老先生所言。”遂与两名捕快布置。
  旁边的正屋原本最适合安置,但其内已一片狼籍,酸气扑鼻,满地黑汁浸泡杂物,靠墙几个大坛子翻倒了一个,醋汁正是从这里淌出来的。
  几人只得暂抱了些干草,铺在院中地面,脱下外衫罩在草上,暂时安放两位伤者。
  老大夫再仔细断了断两人的脉相,将眼底口内指甲等一一细看,道:“搬动这两位,不能用牲口拉车。请喊几位力气好的人手,带两副抬架或推车,缓缓抬或推回去,务必平稳。药先不用拿过来,但请县衙布置好空屋,最好是能同时安置这两位的大屋,方便老夫看诊。另备好小炉药罐和一些药材物品。”说着自药箱中取出纸笔,写了一张单子,“有劳诸位官爷差爷按纸上写的准备。”
  张屏向老大夫借纸笔,也写了一张单,与老大夫的单子一并递给一名捕快。
  “另劳烦将这张名单转呈谢大人。并请转告,先将名单上这些人带回衙门问话,万勿遗漏一人。”
  听着仿佛仍在吩咐谢大人做事一样……
  捕快面上只沉着应下,揣好两张单子,回衙门喊帮手。
  老大夫继续查验中毒的两人,张屏和另一名捕快提灯照亮。
  老大夫先擦拭二人嘴边的呕吐残物,凑近鼻边轻嗅,又取一个空瓷盒,刮下一点残渣在其内,从一只小瓷瓶中倒出些无色水状的液体,与残渣一起搅拌,用银针试验。
  跟着他再诊了一遍脉,自药箱取出另一个小瓷瓶,让张屏与捕快先扶起徐添宝,撬开嘴,灌入药汁,又打开一方小瓷盒挑了些药膏涂在其鼻下。
  昏迷中的徐添宝皱了皱眉,猛抽搐几下,口中翻出几股呛鼻的秽液。老大夫用手巾擦拭,再嗅了嗅。
  “但请放心,这两人中得不是要命的毒药。他们中毒起码一天一夜了,若是要命的毒,人早该没了。只是……怪哉!”
  捕快托着徐添宝的半边身体道:“闵大夫,求您老别卖关子,敞开说就成。”
  老大夫将徐添宝吐出的秽汁又滴了些许在另一个空盒内,倒入些水一般的药汁,凑近灯下端详闻味,复用银针试探。
  “这两人中得并非寻常的蒙汗药软骨散之类。应是另一种歪门邪道的迷药,待人运回衙门,老夫再诊验一遍,方才敢有确切结论。”
  张屏问:“当下可能解毒?”
  老大夫紧锁眉头:“老夫身边暂无现成的药,这里也配不出。这二位中毒已久,催吐之类急救之法不好用了。需回衙门后再配药。”
  张屏视线一沉:“再多等些时辰他们是否有危险?”
  老大夫又一叹:“只是迷药,命肯定丢不了。该着他二人走运,这屋里有醋,他们晓得醋能解毒,喝了一些解了点药性。”
  张屏道:“晚辈看屋中痕迹,应是他二人被关进来后或尚未昏迷,或短暂醒转了一时,发现有醋,就喝了许多,吐出一些毒液,然后爬出屋子。”
  老大夫抚须点头:“若老夫没猜错,这后生爬进棚子,想是要再接点马尿喝解毒,知道的真不算少。额头的伤就是接尿的时候被马或驴蹄子踹了。”
  捕快嘀咕:“恕俺多嘴一句,拿药迷他两个在这,图什么呢?一不能卖,二讹不到钱。刘家不富,得发更穷,剁碎了也换不到几个大子儿。三若是有仇,何必费这个周折,打一顿岂不更省事解气?”说着眼巴巴地瞅张屏。
  张屏沉默不语,捕快搓搓鼻子,有些尴尬。老大夫接话:“人心隔肚皮,岂能轻易知。诸位大人老爷们快些逮住这个凶犯,自就晓得了。”
  三更时分,谢赋在行馆处奉承暂毕,两腿打飘赶回衙门,前堂处站着一排人,各个都有十万火急的事务要报。
  谢赋从随从手中接过一碗老参汤,咕嘟灌下,坚强聆听。
  京城传令,太后娘娘圣匾供奉仪典需得反复核对,务求周全,谨慎不得出丝毫纰漏!
  念勤乡那边有话,籍田附近防卫,县衙需更多布置,愈加警惕,急急不能不尽心!
  京师巡防营公函到,县衙当配合缉拿意图行刺的乱贼逆党,速速不可延迟!
  京兆府与刑部的公差同请县衙令,全县搜捕冒充京兆府公差取走关键证物的凶犯,实实十万火急!
  大理寺柳断丞与京兆府、刑部公差同知会县衙,通达客栈老板卓西德与一壶酒楼老板贺庆佑系多年前蔡府灭门案的紧要关联人物,立即拘拿,堂审问供,当真刻不容缓!
  “哦~”谢赋的双眼在灯下透出一丝迷离。“蔡府,是在顺安县境内吧……此案是否该由顺安县衙门来办?”
  “大人。”刑房掌书苗泛一揖,“贺、卓二人乃丰乐县民,按律县衙必须协办拘拿。且这两人牵扯不止一案。即便最后案子归到顺安那边或府台刑部,亦当由本县衙门将他二人扣押,或解送或待主审衙门提拿。”
  “有理。”谢赋点头,“是我糊涂了……”
  “另外,张前知县刚刚送来一张名单,上呈大人。”苗泛托出一张纸,“张先生另让卑职等转禀,若大人要抓嫌犯带证人问话,不妨就按着这个名单提人。”
  谢赋精神一振,飞快接过。纸上板板正正的字儿果然是张屏的笔迹。他上下一扫名单,当即自文吏手中拿过笔,写批文盖印。
  “拿!按照这个名单,一个不能少,立刻统统拿回来!”
  “大人,没人手了。”副捕头陈久眼珠赤红,“三班里当值不当值的弟兄们都调动了,连扫地的老黑跟推灰的小板车都派去张前知县那边了,着实挤不出人!”
  “那你怎还在此?”谢赋皱眉,“刚才,本县听到前院偏厢里有动静,好像是吴寒的声音。”
  “县衙需有一位副捕头值守,以备县衙及行馆临时调用。吴副捕头疑似犯了什么规矩,府衙燕捕头着其暂在衙门里避嫌待问话。因此陈副捕头便也在衙门内。”苗泛道。
  “哦,难怪吴寒呜呜咽咽的,似在啜泣,我还以为听错了。”谢赋又点头,“那就,再挤挤找找吧。真凑不齐,本县也算上一个,跟着你们去拿人。”
  “大人,不可!卑职惶恐!”陈久叫。
  “大人,不可!”苗泛亦道,“张先生已找到了城北刘家的失踪人口,刘家人过一时就能到衙门辨认。大理寺柳断丞去万里承运驿馆查案,或稍后返回县衙,或又要调加人手。县衙更需大人坐镇。”
  “行。”谢赋再点头,“那我,先镇着……”
  这时又一声传报响起:“禀大人,张前知县与衙门的几个弟兄推着刘家丢的人回来了!不知是死是活!”
  谢赋再一振精神,一个跨步冲向阶下,忽然眼前一花,身体一晃,一头扎向地面。
  张屏与县衙差役推着刘妈妈徐添宝直到县衙门前,行过最后一个路口,张屏停步,将手中的车把交给旁边捕快。
  捕快疑惑:“先生怎了?”
  张屏垂下眼皮:“我是革职之身,不能再进衙门。诸位请行。”
  众人一时无声,稍后老大夫道:“麒麟潜涧乃待云腾,先生必是大有成就之人,往后若用得上老夫,但请吩咐。”
  几个捕快衙役跟着抱拳。
  “此番多谢先生相助,先生保重!”
  “盼日后能再共事!”
  “他日定得相逢!”
  “望以后仍有福分跟着先生办案!”
  张屏其实是想等等看过一时能不能跟着柳桐倚一道进衙门或请谢赋带他从后门进去。被这么情真意切地道别,令他不知如何接话,于是沉默地拱了拱手。
  目送众人进衙,他在街边站着,值守的巡卫将方才情形看在眼中,又知这姓张的眼下虽落难,却也是个跟上头人物有情分的,一时未忍驱赶他。过了约半刻钟,只听马蹄声阵阵伴着车轮响,是柳桐倚一行车驾赶回。
  马车在离张屏不远处停住,柳桐倚下车,随后竟跟下了桂淳。
  张屏迎上前:“刘氏与徐添宝已寻到,人被毒晕昏迷,刚送入衙门。究竟是何毒还未验出。”
  柳桐倚轻叹:“人果然在那边,我远不及芹墉兄矣。但万里承运处也有线索,方才我过去,正好私驿的大把头在点货,告知私驿为防货物失盗,进出必要搜身登记。查出入录册得知,昨天上午卯时末刻,徐添宝到达万里承运,在货仓外做记货单。刚交午时便离开。录册上还记着,他到驿站时,带了个褡裢包,内有一盒余记擦手脸防皲皴的香脂,一瓶老吉号活血的药油,一匣点豆乡的花样果子点心,一个猴子骑老虎的布偶。包袱搁在门房处存放,离开时取走。录册我也带回来了。且,大把头还说了一件事——徐添宝是通达客栈的伙计,照规矩驿站不能再收他做工。但他拿了一封通达客栈的信,上写明现东家允他在私驿做事,并夸赞他忠厚伶俐,做事勤勉,卓老板亲笔落款盖了印。信在驿站总把头处,得翻找翻找才能寻到。天亮后,最迟下午,能送到衙门。”
  张屏拧眉,桂淳摇头:“不老实啊,这两个人应都还藏了不少事。燕兄与某在贺家也又聊出了些东西。只是这县衙忒慢了,知会他们先带嫌犯及相关人等回衙门待堂审,怎的磨蹭了恁久仍不见动静。因此由某先来催请,燕兄在那边继续看着,可巧回来路上遇见了柳断丞。此处不便多言,进衙门再细说吧。”
  张屏道:“我无许可不能进县衙,不知柳兄与桂捕头能否帮忙?”
  柳桐倚立刻道:“我不能直接带芹墉兄进去,但谢县丞点头应该就可以。芹墉兄请在此稍候。”
  桂淳道:“劳驾柳大人顺道催催他们赶紧将该审的人带过来。某陪着张公子在这里站一时。这几日贵县巡防森严,恐不能久立于此。张公子与我说着话儿,轮值的诸位知是公务之需,能宽容片刻。”
  张屏点头道谢。柳桐倚带着捕快车马进衙,过了片刻,先一队衙役从大门内出来,内中就有刚才随张屏和柳桐倚回来的几位,各自向桂淳匆匆抱拳权当见礼,奔进黑暗街道,又在路口分散,朝贺府、卓府及一壶酒楼通达客栈方向去了。
  柳桐倚与主簿刘休随后行出,柳桐倚满脸歉意:“芹墉兄,对不住。谢县丞因多日劳累,昏晕过去了,尚未醒转,暂无法让你进衙。”
  桂淳轻咳一声,压低嗓音:“衙门,不止一个门吧。”【1】
  【6】
  【6】
  【小】
  【说】
  刘休拱手一叹,也轻声道:“唉,因县里老出变故,京师巡防营将衙门四处都围住了。连谢大人家的宅子都有把守,着实对不住。”
  张屏垂下眼皮:“主簿客气,我乃去职之人,本不该再进衙门。”
  他很明白,自己能查这个案子到当下,已是柳桐倚等人照顾,但越往后,越难有他继续参与的余地。
  柳桐倚愁眉深锁:“不然,芹墉兄先回客栈歇息,稍后咱们再见。”
  张屏点头:“好。”转身要走,刘休忙道:“让衙役赶车送张先生回客栈吧,望莫要推辞,路上或有巡卫,如此更方便。”
  张屏略一顿,正要应声,桂淳忽道:“某倒有个办法,能让张公子继续参与此案。只是……恐怕委屈了公子,不好意思开口。”
  张屏立刻转身:“请捕头赐教。”
  桂淳犹豫了一下:“那……某就大胆直言了,十分不敬冒犯之处,先请张公子多包涵——是这样,某一个小小的捕头,肚里没多少墨水,独自到此,查案中所见所闻均需记录上报。可我这老粗,真弄不来那些笔墨活计,若张公子能屈尊帮帮在下,委屈暂做几日文书……”
  张屏双眼雪亮,猛一点头:“我做。多谢桂捕头!”
  桂淳一拍掌:“张公子爽快!某身上正好有张聘用书,公子签上名字,就算我们刑部的人了。”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筒,自其中抽出一个纸卷儿展开。
  柳桐倚目瞪口呆,见张屏接过要签,不禁道:“可……芹墉兄你……官职虽暂去,功名仍在,是否能随意入职他部?且……领书吏一职,恐也……”跟着拱手,“在下绝无唐突刑部之意,望桂捕头海涵。”
  桂淳咧嘴:“柳断丞客气,卑职知断丞之意。张公子进士出身,卑职万不敢以吏职辱损。方才就是怕冒犯,才不太敢说出口。但我们刑部这个文书的职位,非寻常的文吏,也不会入进吏册里污损张公子的声名。之前有好些文士做过,往后科举为官补缺都无碍的。挺多人官都做得老大哩。”
  柳桐倚微蹙眉:“然,恕在下冒犯……聘用此类文书,是否需上报贵部郎中大人或书令的座前,请下批函?”
  桂淳赞叹:“柳断丞太懂了!我老桂怎能有这个权。”说着将纸卷一展,“断丞请看,聘书上盖的是我们侍郎大人的印章。”
  柳桐倚盯着那印章:“冒昧再一问……这等重要文纸,桂捕头一直带在身上?”
  桂淳一脸坦荡:“是啊。侍郎大人知道我老桂是个老粗,这回派我过来的时候就问,桂淳哪,你行事粗卤,连个供词都不会录,公文也写不好,该怎么办呢?我说,卑职确实难当大任,请大人更换一个可靠的人选。侍郎大人说,却是这一时的确没别人可派了,就你吧。这么着,本部院赐你聘书一卷,着你请一位聪明渊博又才华横溢的先生帮扶。我当时还问,这样的人物万里难寻其一,卑职怎有福气遇到?侍郎大人道,反正聘书你先谨慎收好,切记时刻仔细放在身边,万不可离身。”
  柳桐倚沉默了。
  刘主簿干笑两声:“王侍郎真乃活诸葛,桂捕头更堪比子龙。”
  桂淳摆手:“主簿这话可将某几辈子的福分都折煞了,某哪能比得上先贤一根脚毛,万万不敢当。”转将聘书递给张屏,又从随身皮袋里摸出一个印泥盒,“来不及取笔,张公子先摁个手印儿,咱们就能一道进这衙门了。名字回头再补签。”
  张屏伸指蘸朱泥,柳桐倚又急切道:“芹墉兄,或请再思量斟酌?至少等到明日……”
  桂淳目光一闪:“等明日是何意?柳断丞这里也有下文?或贵寺将有别的大人驾临?若大理寺有好事等着张公子,请断丞实言相告,我老桂绝不敢乱掺爪。”
  柳桐倚再沉默,桂淳又看向张屏:“某办事急,张公子如果想考虑考虑,聘书先搁在公子处,明日后日不拘什么时候答复都成。觉得不妥,直接还我便是。”
  张屏抬指摁上聘书:“不必考虑。多谢捕头抬爱,张某求之不得。”
  柳桐倚垂下眼帘,桂淳哈哈一笑,接过聘书卷起,收进小筒又放入怀中,向张屏一抱拳:“从今后桂某与公子便是真正的同僚了,望日后多担待关照。”又嗖地掏出一块令牌,“这个牌牌,公子拿着。办当前案子时,桂某能看的,能查的,你同样能办能查。”
  张屏道谢收好牌子:“张某初领职务,不知规矩,请捕头多提点指教。不敢当捕头敬称,直呼我姓名即可。”
  桂淳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气,这样,某虚长几岁,老脸称你一声贤弟。贤弟若不弃,喊我声老桂就成。”
  张屏再拱手:“多谢桂兄。”
  柳桐倚冷静片刻,待稳住情绪,方才又道:“芹墉兄既已能进衙门,想嫌犯与证人都得过一时才能到,咱们一同先看看刘氏姨甥状况?”
  刘氏与徐添宝被安置在了县衙三堂旁的厢房内。两人仍在昏迷。张屏入衙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刘家父子已到来并确认了刘氏与徐添宝的身份。刘大爷哭晕过去被搀到其他屋内缓气了。剩下刘家三个儿子在屋门前乱转,瞧见张屏几人,立刻围将过来。小儿子却是向刘休作揖道:“老叔,求你老通融将家母挪个地方吧,哪怕隔壁也成。她老人家可能是被徐添宝害成这样的,怎能将她跟徐添宝放在一个屋里!即便不是徐添宝害的,即便我娘是他姨母,那也男女有别,当要避忌,否则不成体统!”
  桂淳深深看了一眼刘休,刘休满脸无奈:“屋内有隔断,绝不会于体统不合。如此乃是方便大夫医治。”
  刘叔聪又嚷:“那老头只给徐添宝诊脉扎针,开方熬药汁子也说先给他喝,全不管我娘!”
  老大夫的声音自屋内悠悠飘出:“毒性以及其深浅尚未全明,当下行针用药不先施于少壮男子,难道要拿令堂试?”
  刘叔聪一噎。刘休又安抚:“几位贤侄请先稍候,喧闹嘈杂恐会打扰大夫医治。”张屏几人进屋。
  屋内灯火明亮,闵老大夫在当中大桌边配药。屋内隔做三道,左侧间的床上躺着徐添宝,仍是双目紧闭。刘氏在右侧间,床前加隔了一道屏风,两个婆子各守在一头照看。
  柳桐倚问:“何时能醒转?”
  闵大夫摇头:“不好说。依这两位当下的症状及验看腹中的残汁,老夫竟觉得,他们所中之毒是攉麻花面儿。”
  柳桐倚微惊讶:“制作小吃点心之物怎能毒人?或是某种药物的代称?”
  老大夫半眯起眼:“大人一望即是世家尊贵出身,故不熟悉这民间江湖春点。请教大人可有听闻过拍花的勾当?”
  柳桐倚又一怔,张屏道:“老先生的意思,刘妈妈与徐添宝两人中了拐带孩童妇女的迷药?”
  老大夫抚须:“是。大小伙子与刘嫂子都不当中这样的毒。老夫因此在废宅那边初诊时多有犹豫,莫非是差不多的毒,我老眼昏花认错了?当下再验,应就是的。着实怪哉。”
  柳桐倚追问:“为何怪?老先生为什么说他二人不该中这样的毒?”
  老大夫轻叹:“据老夫所知,这些该千刀万剐的拐子也有行规,他们使的迷药黑话叫做攉麻花面儿,只下在孩童与少年女子身上。盖因女子与孩童最好控制贩卖。攉麻花面儿又分几种,有细粮面与粗粮面,细粮面就是药效轻些的,解了之后人能甚快醒转,多下在孩子身上。粗粮面药力强些,中后有一段时间会木木呆呆,跟丢了魂似的,直着眼睛,只会喝水吃饭,被人一牵就走。还有一种最狠的叫油烫面或过油面,中后人真的就傻了,啥也记不得,啥也不知道。”
  柳桐倚微微变色:“这二位中的是哪种?”
  老大夫又叹:“惭愧老夫行医多年,救治从拐子手中脱身的妇孺不甚多,不敢轻言。只能说,他二人身上的药性不算轻。老夫尽力让人快些醒转,后续再依情况诊治。”
  张屏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柳桐倚拱手:“请老先生务必尽力救治。”
  刘休向张屏三人道:“闵老大夫乃远近闻名的神医,京中的贵人亦常请他问脉。所以夜晚打扰,也定要劳动他老人家出山。”
  柳桐倚再抬袖:“晚辈失敬。”
  闵老大夫还礼:“岂敢岂敢,大人客气。老夫不过是个乡野小郎中罢了,之前在那破院处说了给牲口医治的事儿,多谢诸位仍当老夫是个医人的。”
  张屏道:“老先生肯定是医人的。”闵老大夫身上的药香是给人看病的大夫才有的味道,且双手一看就是诊脉行针的医者之手。
  他又问:“县衙的闵仵作是老先生的亲戚?”
  闵大夫道:“是我亲侄,老夫瞧不好的,正好由他接手。”
  刘休忙打个哈哈:“闵老一直这般风趣。”
  张屏肃然道:“我知道老先生是在开玩笑。”又盯向刘主簿,“主簿和刘家也是亲戚?”
  刘主簿被他看得一毛:“是。县城小,老门老户一个姓的,大都沾了点亲。”
  张屏再问:“那么主簿与通达客栈卓老板的岳母,也有亲戚?”
  刘主簿再点头:“有。卑职知道了……卑职这就避嫌,与吴副捕头同样找个空屋待着。”
  张屏道:“不必。刘家是受害人,主簿暂无行凶嫌疑。”
  刘休冷汗潸潸:“多谢大人信任……”
  张屏竟向他微笑了一下,刘休腿肚子一抽搐,差点没有站稳。
  娘啊,张大人真是猛虎虽失山林,余威尤自留存,到底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张屏自觉已经安慰了刘主簿,便举步出门,下台阶凝望着刘家兄弟。
  “某想再请教贤昆仲,补靴之事后,徐添宝与令堂见面,情状如何?”
  刘伯秀道:“这个,在下当真不知……毕竟他是家母的外甥,进出家门,碰着面了,招呼或还会打一个吧。说实话,表弟与我家不睦,主要缘故在家父与在下这边。家母心里是疼他的。”
  张屏道:“令堂这几日有无提起他?”
  刘伯秀道:“家母时常提起他,总念叨说添宝也个不容易的孩子,耍小聪明也是想图个上进。”
  张屏紧盯这他:“在下是问这几日,令堂失踪之前可有谈到他?”
  刘伯秀皱了皱眉:“先生这样问,在下确实难答。在下与父母分院住,与家父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早晚问安或有时早饭晚饭与家父家母一起吃方才承欢于家母面前片刻,真记不太详细了。”
  张屏道:“徐添宝失踪前,带了点心、擦手足的香脂、活血松骨的药油及孩童玩的布偶去上工。香脂药油他房中有不少,无需买新的。他应该不太爱吃点心,也没孩子。这些东西,在下推断,极有可能是买给令尊令堂及诸位的。他失踪的那日中午或是约了令堂见面。诸位请再回忆一下,令堂真的没说过什么相关的话?”
  刘家兄弟齐齐神色大变。
  刘叔聪直起眼:“你这话什么意思?的确是徐添宝害了我娘?!他约我娘见面假意修好,然后下毒手?忒狠了这小王八!可他自个儿怎么也躺下了?”
  刘伯秀和刘仲勤忙又一左一右按住他。张屏一一扫视三人。
  “徐添宝并非害令堂之人。令堂与他被下毒绑架后,他喂令堂喝醋解毒,又背令堂出屋,想再寻解救之法,头部受伤。”
  刘氏颈部和胸前的衣襟有醋液,痕迹乃仰面饮醋从口中流出造成,明显是被人灌喂的醋汁。
  而徐添宝的袖口、后颈、肩部及背后有醋液。是他先苏醒,砸开了醋坛,给刘氏喂了醋,又背着刘氏出屋,将刘氏安放在台阶下,自去马棚中接尿,然后被马蹄踢中头部。
  刘家三兄弟又愣住。刘伯秀脱口问:“那是谁害了家母?”
  张屏再一一看过他三人,用他自己觉得最温和的语气道:“诸位请放心,真凶即将拿到。”
  刘氏兄弟毛骨悚然。待张屏、柳桐倚和桂淳转身,刘仲勤颤手扯住刘主簿,将他拉到墙角。
  “老叔,求赐小侄们一句明白话,小张前知县不会怀疑我们兄弟几个害了徐添宝吧?”
  “侄儿们再禽兽不如,也不能连自己的亲娘一起害啊!”
  “这个畜生嫌疑侄儿们万不敢背,求老叔为小侄们伸冤,先给您老磕头!”
  刘主簿顿了一顿,尽力安抚:“没事,没事,张大人一贯严肃,你们别瞎想。”
  张屏走向内院,深深吸了一口三月夜晚的春风。
  兰大人说得对,查案之时,当要顾及人情。希望方才的言语能让刘家兄弟与徐添宝消除误解,冰释前嫌。
  这般做了,他的心里似也多出一份别样的暖意。
  桂淳和柳桐倚各自看了看张屏凝望虚空深沉的脸。
  柳桐倚道:“芹墉兄方才说,真凶即将拿到。刘主簿也说,你给了一张名单让谢县丞抓人,想必已知道凶手是谁。”
  张屏一点头:“嗯,府尹大人教训得对,我之前查这个案子犯了极大的错误,被案子中牵扯的旧事绕住,不禁在追着故事打转。”
  而其实,查案的大忌,就是太爱听故事。
  “剔除故事和无关的乱线,这个案子本来非常简单。”
  衙役们将名单中的人都带回了衙门,因谢赋还没醒,先将这些人分别关在靠近监牢的一排空屋内。
  燕修与卓老板及卓家人一同到了县衙,还带回了宝物。
  “冒充京兆府公差者只骗走了两件瓷器,所幸本册仍在。”
  燕修为求安稳,将册子贴身藏在怀里,待要取出,张屏道:“可否先审凶手,稍候再看?或能问出凶手下了什么毒,更快救治刘妈妈与徐添宝。”
  柳桐倚赞同,唯桂淳道:“请燕兄先给个保证,稍后带上我们一起看宝贝。莫要私藏或到时候说已经偷偷呈献给府尹大人了。”
  燕修冷笑:“京兆府做事从来光明磊落,何用偷偷。本就是京兆府所查要案的证物,上呈府尹大人乃天经地义。某些人休要用鬼祟龌蹉之心来揣度。”
  桂淳一抬眉,柳桐倚劝解:“当下这时辰,燕兄即便想上呈证物,也出不了县城。二位、芹墉兄及在下一起审凶手,同进同出,桂捕头尽可放心。”
  桂淳这才罢了:“柳断丞这么说,桂某自然放心。”
  燕修早瞧见张屏腰上刑部的牌子,此刻又瞄了瞄,但隐忍未言。
  四人一同来到关押嫌犯及案件相关人等的屋子外。
  贺家只拘来一个贺庆佑,被单独关在一小间房中,背着手在屋内踱来踱去。
  卓家是卓西德、卓夫人和几个卓府的仆婢一同被带来,关在贺庆佑隔壁。门窗缝中隐隐漏出卓夫人边哭边数落卓西德的声音。
  刘氏、徐添宝两人被关押小院的屋主李老板也被提来,亦独自在一间屋内,呆坐于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从一排屋门前经过,停在关着证人的一间屋外。
  桂淳推开门,内里嘈杂言语声顿止,一群酒楼跑堂客栈伙计齐齐转目,又乱糟糟各自见礼。张屏的视线定在一人身上:“请随我出来片刻,有几句话询问。”
  那人立刻乖巧应喏,步履轻快随着张屏等人出门。张屏示意他同到这排屋子最末尾一间留待问话的空房内。
  柳桐倚在上首落座,燕修桂淳陪坐两侧,张屏待那人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那人恭敬地自上首起向四人团团作揖。
  “小的增儿给诸位大人请安。不知大人们召唤小的预问何事,凡小的知道的,定全部如实禀告,绝不敢隐瞒。”
  燕修眯眼看着他:“你在一壶酒楼做事?”
  增儿应道:“是。”
  张屏道:“发现菜窖中的尸体后,是你到县衙来作证。你也是张某询问的第一个证人。更是你告诉我,死者姓散,你从刘妈妈和徐添宝那里得知了一些关于散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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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大人记得小的。”增儿又一揖,“如实回话乃小的之本分。”
  张屏面无表情瞧着他的头顶:“那就请你如实告知,你如何串通散材勒索贺庆佑与卓西德,为什么突然杀死你的同伙,又怎样想到对刘妈妈和徐添宝下毒手,拿他们嫁祸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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