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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若水沿了荷塘缓缓走来,正是夜阑时分。水银也似的月光下面,沿岸有红蓼点点,白荻深深。踉跄在这澄澄的光影里,只觉心中一片恍惚。千千结,更复结千千。
  “阿虎!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回京五年竟然就瞒我五年?你为什么就在缀锦班咫尺之遥的郑王府却不肯给我一点音信?你为什么要更名换姓?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玉簪之约,白头之誓?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等了你整整七年?…
  千言万语到了喉头却说不出来,亦无从说起,只是哽着塞着揪住了他的袖子。…阿虎,不,不,他现在是改名唤做莫汉琥了,却立刻显出了慌张的样子。
  “阿阮!”叫了一声便忙扯他到僻静处里去…“阿阮,相信我,我没有负心!我心里只有你的!”
  “阿阮,我是逼于无奈呀。我也很想接你到身边的,可是你住哪里呢?我想府里不会准许我跟你往来的,与其相认了却不能在一起,还不如索性以后再来见你…”“阿阮,格格很赏识我呢,说是要提拔我做侍卫统领!等我做了官就一定带你走,你先在世子身边忍耐几年好不好?…”
  “阿阮,你别哭呀…我心里只有你的,你瞧,你给我的玛瑙我一直带在身上的…”阿虎从身上解下了那枚小小的玛瑙鱼,托在掌中,五彩晶莹,就象是十五岁时晶莹飞扬的爱情…还是信了他。心底隐隐地不安着,惶恐着,却不能不强迫自己摒掉这份不安与惶恐,去相信他的又一个诺言。
  就为了年少时那场风花雪月的情事,就为了年少时那句刻骨铭心的誓言。…我,等了你七年了。七年漫长的苦恼的守侯之后你终于走进我几近凝固的视线…我以为,我的等待该是到了尽头。
  你却只是、只是又给了我一个遥远而又飘渺的承诺…那天是肿着眼睛回到了东宫,世子明明看见了,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世子当夜就开始剧烈地呕血,然后就再也没能从床上爬起来。春深了,世子也病了快半个月了。太医们频繁地在东宫进出,脸上都挂了忧色。
  王妃也已经悄悄使人寻找上等的寿材预备“冲一冲”…满府的人,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明镜也似:世子,这次怕是不祥了…
  世子是被我气的么?如果世子去了,我,又当何去何从呢?月亮斜斜挂在中天,斟酌满地的冰凉光华。池塘四围,芙蓉寂寞,杨柳参差。短短一带花篱,月影里正是轻绿楼台,深秋帘幕。
  跑了不几步,竟一头撞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阿阮?”吃惊的口气,却是教人心痛地熟悉的声音。若水霍地抬起头来。果然是那张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出现的面容。
  “阿虎。”若水随世子完颜瑾居住东宫,而莫汉琥是畅芳郡主的侍卫,亦随之住在西苑。东宫与西苑,一衣带水,其实不远,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连相见一面似乎都成奢事,咫尺而成天涯。
  同居长干里,生小意相投。定情尚稚子,相思入华年。若水不相信…十余年的青梅竹马,无数次的海誓山盟,…就会尽数葬进了这七年的时间之海。
  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吧。我们曾经相约地老天荒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残忍地无视世子悲哀的双眼,只不过,为了求得你片刻的柔情,
  而你,却不给我任何承诺。只是反复地说,你是爱我的,要我等你。在这个情思摇摇的秋宵,出乎意料地,彼此无端邂逅,默然相望,若水觉得自己心脏的负载能力真的到了底限!最是西风吹不断的,该是那心头往事、情中恩怨吧。
  “阿虎!”“怎么了?”依旧四平八稳的声音,却多少带了点讶然。“阿虎…吻我…好吗?阿虎,吻我好吗?”由迟疑而急切,若水按捺不住沸腾的渴望!是不是唯有灵与肉的契合,才能填平这萧郎如路人的沟壑!
  是不是唯有经过水与乳的融会,你才肯把我装进心里!有片刻的寂静。但阿虎随即就笑了:“好啊。阿阮的嘴唇,我也早就想品尝了呢。还怕你不愿意,都没敢说出口…”
  这如同年少轻狂时的对话,这似曾相识的戏谑口吻,让若水不由地眼中一热。被搂进臂弯,冰凉的嘴唇上压下的是火热的触感。溜滑的舌尖探进齿间,浓重的男性气息盈满鼻端。“阿阮,…”
  亲吻的空隙,听见他在呼唤自己的小名。声调飘忽而又悠远,仿佛是映着月色的梦。但是这并不是梦。回应这绵长的亲吻,仰视这熟悉的五官,感受这温暖的胸膛,若水觉得自己可以醉了。无须琼浆玉液。掬情作酒,以心当杯,是醉了!连这数春伶仃,半载幽怨,仿佛也尽随这亲爱的一吻,燃烧殆尽,灰飞烟灭!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方才还宛转人间的月儿,又悄悄地半隐进了微云之中,蓬壶渠浸,花院梨溶。
  莲塘、岸蓼、芦苇、杨柳,乃至远处的碧陇清瓦,月桥露亭,都只是淡淡地铺叙了一层白玉光华。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
  “你要做什么?”两人在莲塘边坐下,若水折了一根树枝,听见这迷惑的问题,只是轻轻一笑。“你看吧。”树枝拂过泥地,留下了浅浅的一横。两双眼光都在追随着树枝的起落,…一横一竖一横一横一横一钩一撇一捺。
  “是‘长’字?”若水没有住手,在淡淡的月色下,树枝在松软的泥土上留下规律的纵横。“是‘相’?”“长…相…思。”“长相思,泪难干。”
  “阿虎,你还记得吗?记得我们的长相思吗?”若水抬头殷切地望向身边人。就是这在自己心中响彻十余个春秋的旋律,仿佛已成了自己生命的支撑。
  在权宦的威逼前,在阔老的利诱前,在同行的讥诮前,在世子的柔情前。它一头连着那让人难忘的流年往事,一头连着自己绵绵难绝的明月相思,只因为,它是…
  “我临行前送你的词啊,怎么会不记得呢?”果然,关于往事的回忆,也拨动了他的心弦吧。清朗的嗓音也暗携了追思与怀念。长相思,泪难干。
  忆昔良宵会,俯首依朱栏。含羞结红豆,情贞碧玉簪。长相思,泪难干。长相思,碎心肝。寒夜孤衾冷,相思入梦难。地老天荒日,爱存两心间。长相思,碎心肝。长相思!长相思!昨夜星辰,当时金风,无穷往事,揭天情潮,都到眼前!
  “阿阮,对不起…可是,请你再等等我好吗?等我做了官就带你走,你再忍耐两年…”良久,身畔人歉意的声音,将若水从往事情潮中拽了出来。若水回过头去看他。…剑眉蹙着为难,星目盛着内疚,薄唇抿着无奈。若水心里一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看他难过的样子!
  “我等你。”我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虽然,我已经等了你七年。人生,能有几个七年呢…“莫汉琥!”
  娇叱在清夜里划破,却仿佛将现实与梦境分破一般,教若水悚然一惊。是谁呢?身旁的人却几乎是跳起来地,旋又深深揖下身去:“属下在此,郡主。”
  “哼,一不留神你就到处跑!我不是说过要你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吗?”娇嗔声里,出现在参差月影里的是一抹翩若惊鸿的窈窕碧影。
  “是,属下知罪了。请郡主治罪。”渐行渐近的窈窕碧影,已近得足以让若水看清她那似怨似嗔的娇媚眼光:“没良心!”这分明狎昵的口吻,让若水心中微微一窒。却不料畅芳郡主玲珑秀致的眼光,已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烟眉微颦。
  “汉琥,你和这种下贱的戏子在一起干什么?”下贱的戏子。听得太多,若水早已能置若罔闻。虽然心上总还会有针扎般的一疼。默默地低下头,知道理智的阿虎是不可能为自己开罪尊贵的畅芳郡主的,若水也没有奢望。
  只是,他会有一点点心疼吗?心疼自己受到这样的委屈?期望地抬头望向那张端正的脸庞,却只有正为畅芳郡主而舒展的俊朗笑颜。
  “哦,原来他是戏子?我打这儿过,看他坐在地上,以为他病了,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个戏子?府里好象没有戏班子吧?”畅芳郡主微微一笑,娇媚地说:“你呀,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当官梦!
  他是我哥哥买回来的,呆头呆脑的,年纪又不小了,谁瞧得上眼呀!只有我哥哥那个傻子拿他当宝!不用管这种下贱人啦!当心别占惹了霉气!咱们快走吧!宁王爷过来了,我就是专门来叫你去谒见他的!要想官运亨通,不多认识几个皇亲国戚怎么行?”
  “多谢郡主栽培,属下感激涕零!”就知道会有这喜形于色的回答,畅芳郡主秋波婉转,巧笑倩兮。回过头来一见若水还站在原地,凤眼就嫌恶地一瞪:“你还杵在这儿干吗?还不快走!”
  若水抬起脸来,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娇蛮的女声在叫:“他居然敢瞪我!汉琥,你去教训他一下,好教他以后不敢再对本郡主失礼!”
  若水浑身一凛。几乎是屏住了气息。只是片刻的寂静,脚步声果然是近了来。若水缓缓转过身来,他,果然已是伫立在了身前。习惯性的想要寻觅到他的眼睛,却被那举起的手掌挡住了视线。
  掌风欺上脸颊时,好象有人在说“对不起”小声得如同耳语,但若水确确实实听见了。下一秒钟“啪”的一声,脸颊巨痛的同时能看到的只有飞舞的金星。这正正打在脸上的一巴掌,让若水踉跄地连退了几步,一跤跌在地上。
  有腥咸的液体从唇畔溢出,滴滴坠落衣角。白衣赤血,触目惊心。是不能思考,无法言语。若水只能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那样熟悉而又如此陌生的青年!
  这确确实实,是那个曾无数次地许诺过要永远保护自己的阿英吗?却见他的视线,只是执着在自己脚边。顺着他的视线下移。玛瑙鱼。自己送他的玛瑙鱼。五彩斑斓的玛瑙鱼,一如年少时五彩晶莹的爱情。是因为他刚才的用力过猛而掉落的吧。
  你会捡吗?如果你捡起来的话,就算你刚才这样地打我,我想我还是会原谅你的。阿虎,你捡啊!捡起来,求求你…今生今世,我已经只有这样一个奢望…“汉琥,你磨蹭什么,走了哦!”在催促着芙蓉花的清风里,传来了不远处的娇音。“若水哥哥!若水哥哥!”气喘吁吁跑来的藕荷色纤影,是同在东宫的侍女双飞。
  “世子不好了!娘娘叫你快去…”嘎然而止地,双飞楞住了:“若水哥哥,你的脸怎么了?流这么多血!是有人打你了吗?是谁?!”小女儿义愤填膺的咋呼,只是换得若水的凄然一笑:“没什么。我们快回宫去吧。”
  “咦!这儿有块玛瑙鱼!好漂亮!若水哥哥,是你掉的吗?”若水微微一笑:“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谁掉的,你喜欢就先拿着吧。”
  看着双飞喜滋滋地将玛瑙鱼按在了胸口,若水不觉晒然。单纯的双飞,就是如此容易满足呵!想要笑,却牵动了肿痛的左颊,笑就僵在了脸上。在胸间风起云涌的,却是又一度的悲哀!终惊破十年晓梦,辜负了半世春心!“快走吧!双飞。”
  唤了犹自喜形于色的双飞一眼,若水缓缓转身。世子垂危了。由双飞口里知道的消息,只是让若水又一阵黯然。这一边的相思形同虚设,那一边的纠缠也行将尾声。红尘中的牵袢都已随风了了,一把心事都当付诸空门了吧。
  分花拂柳,穿垣出廊,到了寝宫。“来了!”“来了!可来了!”“娘娘,阮若水到了!”此起彼伏的,禀报声,松一口气的声音,让若水莫名其妙。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这等重要人物了?自嘲地一笑,若水迈步进入。
  “来了啊?快过来,快!就等你呢!”意外的是,连郑王妃也是急如星火地在望向门口。一见自己,便松了一口气。惯来严厉的她,今天也难得地和颜悦色。宫女们自动让出了路,若水惴惴地走近世子榻前,遵旨跪下,才发现郑王爷和畅芳郡主也都围坐在两边。
  帷飘白玉堂,帐垂碧牙簟。华贵气象依旧,而躺在病榻上的世子,却诚然已是病骨支立了。秋心心中一酸,世子往昔的温柔,都历历如上心间。却听见郑王妃急切地在唤:“瑾儿,瑾儿,你要见的人到了!瑾儿!”世子果然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跪在床边的若水,皮包骨的腊黄脸上竟泛出了一丝笑容,暗淡的眼光也闪了一闪。
  “若水…”声音微不可闻。“若水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若水看着这样的世子,知道死别就在眼前,竟有一股强烈的依恋油然而生。泪水也转到了眼里。
  “若水,我刚才…又梦见你了,看…来…我跟你…一定有缘。你…你…愿意…跟随我到…地下…去吗?”轻微,断续,于若水却不啻惊雷。
  知道金国王族惯有以人殉葬的传统,但无论如何,若水没有想到这样的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来,却机伶伶打了一个寒战。王爷的目光在催着,王妃的目光在逼着,畅芳郡主的目光在瞧着,…而世子的眼光,…是在哀求着。
  若水知道,自己,再无生理。“若水,世子平日待你如何?”王妃有点按捺不住了。若水磕下头去:“世子待若水恩重如山,若水愿意跟随世子于九泉之下。”完颜瑾的脸上露出了最后一丝微笑。眼睛随即闭上。
  三声云板撞响时,东宫里正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号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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