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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瑞略抬眼眸,灰暗无光的眼仁扫着王元琢僵持不动的双肩,虚弱而沉静地道:“辽北虎符已经在朕手里,朕把虎符交给谁,辽北将士便会誓死效忠于谁,只要你敢领兵前往,用心作战,定会杀蛮人一个片甲不留,难道你不想建功立业,像你爹一样,靠军衔服众吗?”
  “你就不想,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让别人都刮目相看吗?”
  王元琢紧绷的双肩隐有颤栗,他伏在地面的手逐渐蜷缩收紧,手背青筋起伏。
  夏侯瑞垂眸观察着这个中细节,眯眸噙笑,“你难道,就不想娶到真正喜欢的女人吗?”
  王元琢呼吸抖了一瞬,浑身僵硬,咬紧牙关道:“臣不知陛下在说什么。”
  夏侯瑞笑出声音,“琢卿啊琢卿,朕只是有病,朕却不是瞎子啊。”
  “从去年中秋宴上你频频侧目开始,朕就能看出来,你中意于护国公夫人贺兰氏,朕说的对么?”
  王元琢开口试图反驳,却始终无法否认。
  “琢卿,你太年轻,心思一直摆在脸上,很难让人不看穿。”夏侯瑞叹息,咳嗽着,摊开掌心,将把玩于手中的青铜虎符全然暴露,“抬眼,看过来。”
  王元琢缓慢抬起脸。
  夏侯瑞注视着他的眼睛,眼神紧锐,温声道:“你看着这块虎符,告诉朕,你真的不想要它么?”
  “人只有强大起来,才有资格去选择自己喜爱的,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受制于人,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
  王元琢看着那块象征无上兵权的青铜虎符,目光如同被吸入,眼中的瑟缩颤栗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燃烧起的熊熊野心与冷静。
  他的确需要它。
  他要去辽北,打胜仗,回来以后光明正大地娶到自己喜欢的人。
  慢慢的,他伸出手,迎着夏侯瑞递来的手,接过虎符。
  感受到掌中沉重坚硬的触感,他心如擂鼓,眼却坚决,叩首高声道:“臣王元琢,定不辱没圣心!”
  夏侯瑞启唇发笑,笑声渐大,逐渐变为朗声大笑,高呼妙哉。
  *
  “什么?要领兵前往辽北的人是王元琢?”
  晌午借暖阳赏残雪,贺兰香听后却再顾不得闲适,急得自软椅中站了起来,震惊到以为自己听错。
  细辛道:“圣旨已下,消息绝不会有错,听说王延臣听旨时气急败坏,险将长明殿外的麒麟兽雕一脚踹碎,之后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出宫去了。”
  贺兰香重新坐好,呷了口茶,强行平复下噗通的心跳。
  王元琢武艺不低是不假,但领兵打仗又岂是身手过人便可使得,王延臣尚且需要掂量自身能耐,他一个只知风花雪月的多情公子,若是前往,打下败仗是轻的,若打头阵,他将必死无疑。甚至说,让王元瑛去,都比让他去要大有胜算。
  一道圣旨,父子反目,兄弟离间,王元琢看似是受益者,实际凶险最大,性命堪忧。
  贺兰香再想起夏侯瑞那副病恹恹的脸,便已分不清他到底是被群狼环绕的羊,还是扮猪吃虎,阴险狡诈的鬣狗。
  越想越是不安,贺兰香坐不住脚,可谢折还在牢里,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她想了想,吩咐下去备马套车,入宫去找了李萼。
  凉雨殿,李萼本以为她来是为了谢折,听她开口方知是为了王元琢,不由感到讶异,“你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性子,怎会突然在意他的安危?”
  贺兰香焦头烂额,手中茶盏往案上重重一落,心里话脱口而出,“他是我的亲哥哥,我不管他,难道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吗?”
  李萼愣住,过了半晌皱紧眉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贺兰香憋在心口的闷气一得释放,便再也控制不住,看着李萼的眼睛,轻咬牙关压低声音,斩钉截铁地说:“我说我才是王朝云,郑文君是我娘,王延臣是我爹,王氏三兄弟是我的亲手足,如今那个要当上皇后的,乃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
  李萼眼眸不眨,怔了足有半炷香,回过神饮下一口清茶压住心情,既没质问贺兰香何出此言,也没怀疑话里真假,只是淡淡地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干什么。”
  “干什么?我倒想问问陛下在干什么。”贺兰香怒极生笑,“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发什么疯,但王元琢不是带兵打仗的料,他绝对不能上战场!你如果不帮我劝陛下收回成命,我就去找王元琢,告诉他我的身份,再去王家大闹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才是真正的王朝云,把局势搅成一团乱,我看他还会不会前往战场送死!”
  贺兰香说到激动,已控制不住起身的架势,李萼却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呼吸急促,着急地道:“不,你不能去!”
  贺兰香美目圆瞪,“我为何不能!”
  李萼对上她固执强硬的表情,狠了狠心,仿佛在一瞬间下定决心一般,用只有二人间能听到的声音,用力斥道:“你如果真恢复了王朝云的身份,你会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贺兰香皱眉反问, 感到十分的蹊跷。
  李萼看着她,欲言又止,终究合紧嘴唇, 不再多说,连眼睫都跟着垂下, 仿佛生怕被贺兰香看出端倪。
  贺兰香观察着李萼的神色,萦绕在心头的蹊跷越来越浓重, 这时她仔细复盘近来种种,突然有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出现在脑海, 她打量着李萼闪躲的神情, 意味深长道:“自从王元琢入宫任职以后, 便父子反目, 兄弟仇视,原先我以为是我在背后挑拨离间所致,现在想来, 这一切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只凭我一个人的三言两眼, 安能撼动他们多年来的父子兄弟情分, 在这后面, 恐怕陛下没少做手脚吧?”
  李萼不说话,亦不看她, 但神情俨然乱了几分。
  贺兰香眼中渐渐泛起厉色,最后质问一句:“从头到尾,陛下看似针对谢折, 实际条条都在引王家入瓮,他到底想对王氏做什么!”
  李萼倏然掀起眼皮, 眼仁隐有颤动,盯紧了贺兰香,字正腔圆道:“贺兰夫人,想得太多,对你是没有好处的。”
  “你只需记住,你绝对不可恢复真实身份,这个秘密除了我之外,不可再让第三个人知晓,你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这时,如同天意,贺兰香腹中孩儿突然便踢了她一下。
  贺兰香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下意识伸手抚摸上去,感受那个稚嫩鲜活的幼小生命,李萼的话再在耳中不断回响,她便感到无比毛骨悚然。
  究竟是什么样的后果,竟连她恢复身份后,连腹中孩儿都不能逃脱。
  一下子,贺兰香便想到当初祸及萧氏满门的童谣之祸。
  她猛地抖了下身子,再抬眼看向李萼,眼中便是铺天盖地的惊恐。
  *
  回到府里,贺兰香当夜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觉。
  如果在她知道自己是王朝云之前,她此刻一定会拍手称快,感叹老天有眼,姓王的一家子恶人自有恶人磨。但现在,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即便琅琊王氏不愿认她,她对王氏一族也没有感情可言,可那毕竟是她此生唯一真正的家啊,她即便不能认回,她出身王氏的事实也不会改变,血浓于水,王延臣是她生父的事实亦不会改变。
  更何况,她还那么喜欢郑文君,那么想回到郑文君的身边,去当她名正言顺的女儿,可如若王氏一族朝夕间覆灭,郑文君该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又怎会能有一个善终?
  贺兰香根本生不出困意,越想越觉得心惊肉颤,却对此无能为力。
  她只好劝慰自己:不会的,王氏到底背靠萧怀信,有萧怀信在,王延臣这一支又怎会轻易被夏侯瑞算计成功,更不说那小皇帝体弱如斯,恐怕也没多少活头,能撑到与那假货大婚便不错了,纵是出手,能有几分胜算。
  贺兰香这样安慰完自己,刚松一口气,又转而为谢折担心起来。
  琅琊王氏人丁兴旺,人才辈出,若就此令其繁盛下去,几年还好,十几年,几十年,到最后别说谢折斗不过他们,萧怀信若不在,皇位根本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思来想去,心乱如麻,她分不清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个是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家族,另一个是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腹中孩子的生父。
  两段关系都见不得光,可若非要选一个,就凭谢折冒着被除权的危险为她留下,她也没有理由不选择谢折。
  她要谢折活。
  *
  皇宫,长明殿。
  咳嗽声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带血的帕子都不知送出去了几摞,淡淡的血腥气夹杂在苦涩的药气里,死气沉沉,毫无生机。
  夏侯瑞靠卧在龙榻上,脸色在灯影下单薄成一触即碎的枯叶,李萼陪在他身边,给他顺气,喂他喝药,用帕子去接他咳出的药汁与血液。
  鲛绡帐外,太医战战兢兢站了一排,个个屏声息气,竖起耳朵听帐内的动静。
  动静时而停下,时而响起,停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响起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到此时此刻,后者竟比前者更能让他们松一口气。
  “朕没那么容易驾崩,你们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夏侯瑞嗤笑着,尚未弱冠的年纪,咬字却如年久失修的老破风箱,每出一个字便带着嗬嗬沙哑。
  太医们洋洋洒洒跪了一地,却无一人敢离开。
  在他们身后,一抹颀长清瘦的身影出现,鬼魅一般,映在飘忽的鲛绡帐上,仿佛刚到,又像出现了很久。
  “唷,”夏侯瑞笑出声,“朕当他们怎么一个都不敢走,原来是舅舅在这,舅舅贵为百官之首,日理万机,怎有时间到这里来,见一见朕了。”
  萧怀信对他拱手,影子在帐上摇晃,不像卑躬屈膝,倒像野兽对猎物发动攻击前的蓄力蛰伏。他起唇,嗓音嘶哑难听,“内务参士王元琢,年少气盛,不懂军制,恐不能担此大任,臣叩请陛下收回成命,将出征之人由王元琢更换为其父王延臣。”
  夏侯瑞咳嗽着,咳完缓慢平复呼吸,悠悠道:“舅舅说笑了,朕身为天子,自是金口玉言,驷马难追,如今旨意已下,便全无更改可能,请舅舅回去,朕心意已定,琢卿便是朕心中的绝佳人选,绝不改口。”
  萧怀信未作声,静静维持行礼的动作,殿内针落有声。
  忽然,他道:“来人,上玉帛。”
  帐内李萼手一抖,一勺汤药险浇到夏侯瑞领口,夏侯瑞抬手,轻托着李萼的手,对她笑了一下,少有的少年气。
  帐外,当着夏侯瑞的面,萧怀信直接重新草拟圣旨,拟完沉声道:“上玉玺。”
  玉玺被奉上,蒙在上面的九龙戏珠帕被一把撩开,和氏璧的光泽熠熠生辉,光芒灼人眼眶。
  萧怀信拿着玉玺,盖在了玉帛上。
  圣旨已成。
  “多谢陛下恩准。”他道。
  夏侯瑞沉默观完这一切,哈哈大笑道:“舅舅既不将朕放在眼里,又何必多此一举,特地过来询问朕的意思,朕在你眼里算什么?一个毫无能耐的傀儡,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朕的心思,你何曾关心过?”
  萧怀信对少年天子虚弱的控诉视若无闻,将圣旨收于袖中,颔首躬身,“臣告退,陛下早些歇息,保重龙体。”
  “舅舅,”夏侯瑞突然道,“你以为你有了圣旨,便能让王元琢乖乖就范么?”
  “朕告诉你,没用的。”
  “那可是辽北的兵权啊,一朝得到,谁肯松口?更何况,当初朕就跟他说过,没有朕的亲口准允,他可以不将兵权转于任何人,若朝廷强逼于他,他即刻便可拥兵自保。王延臣是他亲爹又如何,为了心爱的女人,他死也不会将虎符给王延臣。”
  “舅舅,你就死了扶持琅琊王氏的这条心吧,你越要扶持王氏,朕便更要除定王氏。”
  “你啊,就安心当你的宰相,不要再插手其他。至于皇位,朕自有安排。”
  萧怀信面不改色,:“臣,告退。”
  夏侯瑞眯了眼眸,看着帐上渐远的影子,唇上挂笑,喃喃道:“舅舅,咱们走着瞧。”
  李萼亦在看那道渐远的影子。
  夏侯瑞摸着她的下巴,温柔地将她的脸转回,让她面对自己,道:“李姐姐,不要看他。”
  “他将自己的大半生都留给复仇,余下的时间又全在算计,心早已经黑了,又能剩下多少真情,留给你呢。”
  李萼垂眸,黯然的眼神隐没在长睫下,轻轻笑道:“陛下所言甚是。”
  *
  二月初二,龙抬头,早春寒气渐退,天色温暖,早晚虽冷,但已不复往常天寒地冻。
  贺兰香特地早起,赶到金光寺烧香拜佛,算好时辰,完事没急着走,而是找了个小沙弥引路,慢悠悠欣赏起山寺早春景色,走累了便坐在银杏树下,一壶热茶一碟榛子酥,细嚼慢咽着,仿佛在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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