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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中,飞虫热切地撞向那唯一的光源。儘管这将暴露牠们的踪跡,对光明和温暖的渴求足以让牠们捨弃一切。
  「以前在这种季节,家里总是会有很多蚊虫,那时我最喜欢一掌拍死牠们。」
  方然说着,身体徐徐向绕着光乱飞的虫子靠近。
  「别忘了牠们也是有生命的。」
  飞虫绕着灯泡跳起生命之舞,是夏季的一幅美丽图画。我不想让方然打扰牠们。
  「你也太善良了。」方然瞥了我一眼,转身回到床沿。
  我还是不认为这句话是在称讚我。
  「你不觉得为了见萧睦一面,付出了很大代价吗?」
  「那又怎样?」
  「你现在放弃画画也是为了他?」
  方然果然很在意。
  刚才我告诉他这个决定后,他未有即时作出回应,而是被闯入房间的飞虫吸引了目光。也许他是在思考该怎样劝我不要轻易放弃画画。
  我放弃画画的契机是萧睦和我仍在唸中学时发生的一件事,后来这么多年来我都极力避免绘画,捨弃了一直以来人生中最重要的兴趣,所以大学一度不知道该选哪个专业,最后为了跟萧睦上同一所大学,便随便选了翻译系。
  「我只是认为他说得对,我的画没有个性,任何稍为有点绘画天分的人都画得出来。所以我当时放弃画画的决定是对的。」
  「既然如此,就不要画吧。索性省回给萧睦画的那张奇画。」方然朝我伸出手,以命令的口吻说:「把你的画簿给我。」
  「你想干什么?」
  「既然你都不打算画了——」方然伸手去拿我的包包,取出画簿和笔记本。「这些留着也是多馀,都扔进池塘好了。」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穿过墙壁,飞离房间。
  「等等!」
  我连忙抓起床边的外套,踉踉蹌蹌地追出去。
  方然站在池塘前,手里拿着两本簿。
  「就看看你是否真的没个性。」说着,他的手伸向池水。
  「方然,还给我。」我立刻喝止他。
  「为什么?」
  「因为……」
  那些画我花了很多心思才完成的。
  这时,我的脑海里又有另一把声音在说:那又怎样?我不过是按着真人和实物去画罢了,根本称不上是自己的创作,拍照一样能得到这种效果。
  「看来萧睦说得没错,你确实不应该画画。」
  方然放开手,两本画簿同时掉落水中。
  我连上前阻止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心血尽毁,我却感到如此无力。
  我从喜爱绘画至废寝忘餐的程度褪变成无力拾起画笔,就证明画画不再在我的生命中佔一席位。如今亲眼目睹自己的心血被毁,好像也变得没什么所谓了。
  算吧。
  我笑了。
  我又不一定要以画家的身份去见萧睦,反正他早就习惯我不再随身携带画簿和笔。
  我望向旁边那棵凋零的树。如果我来不及找回另一半生魂,最后也会变得像它那样吗?
  一点一滴地凋零﹑枯萎。
  我摸摸树干,喃喃道:「是的,留着它们也没用。反正人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胸口像绞住一般难受。
  「别跟我在这里伤春悲秋。你还没死呢!」
  方然不再意气风发,而是有点担心地来到我身边。
  我蹲在地上,手从树干上滑落。
  那一次……也是在大树下。
  爸爸说我刚学会握笔后,便着了迷似的在白纸上不断地画着,直至白纸被密密麻麻的线条填满。每天一开始画就是数十张,没多久便塞满了他书桌的三个抽屉。
  我似乎很热衷将眼睛所见的事物都画下来。我当然也画过爸爸和二妈——虽然把他们的手画成了猫掌。
  那时我一天到晚画个不停,不管上哪里去都得带着画簿和铅笔。爸爸说,也只有萧睦这样有耐性的孩子愿意陪着我到处写生。
  萧睦的父亲是二妈的堂兄,加上我们住得近,所以爸爸和二妈约会时,二妈经常拜託萧睦一家帮忙照顾我。
  比我年长一岁的萧睦是个沉静斯文的男孩。每当大家都说他寡言时,我的内心总会涌现一种优越感。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是从不沉默,即使是在当我的写生对象,他还是会说个滔滔不绝。他的这一面只有我才知道,一想到这里,我就沾沾自喜。
  我喜欢画画,是源于完成作品时获得的那份满足感——那时大家都称讚我画什么像什么。每当我完成一幅画,总是第一时间展示给人看。
  萧睦是我的画画练习中的一位常客,但随着我们渐渐长大,我不再给他看我画他的作品,他也不再主动要求我画他。
  中学生涯里有一堂视觉艺术课,是令我毕生难忘的。那个时候,老师让我们在校园里找一个角落写生。萧睦选定了一棵细叶榕作为写生对象后,我也在附近找了一个角落作画,路过的同学都笑说有萧睦的地方就肯定有我。事实上,从小学到中学,我们总是形影不离的表现也被同学取笑过不知多少回了。
  像平时一样,我很快便画好了,剩下来的一个小时变得无所事事。
  萧睦仍在阴影下专心致志地画着,我也无意打扰他。
  我取出自己私下用的画簿,画了一幅风景画。这片风景里有那棵细叶榕,也有萧睦,还有另一个同样以榕树为素描对象的女生。
  萧睦朝我走来时,我刚好完成最后的阴影部分。我合上画簿,他罕有地提出想看我画了什么。
  我给他看视艺课的画,他看后淡淡一笑,说「还是一如既往地神似」。但当他看到那幅他在树前写生的画,立即收敛了笑容。
  实际上,那幅画我还是挺满意的,这是我首次画得如此有感慨。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都是对未来的憧憬,不知道我将来是否有机会把萧睦人生中的重要时刻都画下来?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萧睦,他随即问人生中的重要时刻指的是什么时候。
  譬如说毕业典礼﹑十八岁生日﹑二十一岁生日﹑婚礼……对了,还有六十大寿﹑七十大寿……真的有很多啦!
  萧睦听后沉默了一会,我当时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毕竟我还沉迷于刚才提出的那些幻想之中,我希望可以见证这些重要时刻。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出现在那幅画里面吗?」
  出现在画里?绘画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也画进画里?
  「这怎么行?专业的画者当然要找个最好的角度画下整幅风景,怎么可能出现在画框之内?」
  这时我好歹也画画十多年了,对自己的技艺和信奉的原则相当的自信。为了画出完整的风景,我必须当个局外人,以客观的角度下笔描绘。
  萧睦听到我的话后一愣,视线一度从我身上移开。
  良久,他才说:
  「你现在的画只是把你看到的东西搬到纸上,根本没有个性,任何人都画得出来。如果你无法将自己的感情融入画中,那倒不如不要画。」
  他冷冷地说完,便先行离开,留下我一人抱着画簿呆在原地。
  他从来不会这样对我说话。
  那天他放学后得到图书馆值班,我没有等他。
  翌日早上,他特意提早来到我家门口,跟我一起上学。他向我道歉,说昨天是他把话说重了。
  我昨天没像平时那样等他一起回家,可能他以为我生他的气了。我说我没在意昨日下午发生的事,早就忘掉了。
  其实我没有。
  我跟我的笔共事了这么多年,我了解自己有何不足。我一直拒绝拜师学艺,只满足于瞬间的赞美声,没有正视自己已经迎来瓶颈状态。
  萧睦说的都对,我只是把现实里看到的都搬进画纸里,画中毫无情感,也没有自己的特色。
  从那天起,我将画簿藏在床下抽屉的最深处,其他绘画工具也一一遭到我的拋弃。
  即使萧睦留意到我的改变,也没有追问。我想这是他尊重我决定的表现。
  「就这样?」方然夸张地扬了扬眉。
  「我想这其中可能有误会。」程歌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我打了个冷颤。
  他扶我起来,续说:
  「萧睦未必是这个意思。」
  「那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这个你得亲自问他本人。」
  程歌将两本簿递给我,我伸手接过,正是被方然投入池中的画簿。
  我摸摸封面。奇怪,一点也没被水浸湿?
  「你不必理会你那古灵精怪的弟弟,他净会用障眼法捣乱。」
  「对,而你就是风度翩翩的正义大叔。」
  方然以闪电一般的速度来到我面前。
  「这番话我无论如何都要说,听不听由你。」
  「你就是个胆小鬼,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原地踏步——不,不止原地踏步,是寧可原地跳水,游泳避开那条路。因为你不敢继续前进,从此不再画画,把十多年的努力全部拋开。洋娃娃,我再没见过比你更浪费的人了。」
  这点我无法否认,就这样放弃确实非常浪费。
  加入奇画社后,我重新拿起笔来画画,虽然这么多年没画画,技艺自然有点生疏,但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回了以前的手感。为了再次见到萧睦,这段时间里我不知不觉地累积的画作,亦见证了我这次重拾画笔后心态的改变。
  「我明白了。」
  我抱紧怀里的画簿,换来方然的一脸讶异。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想通了。
  我别过身来,刚迈出一步,一种怪异的感觉渗透全身。
  我好像撞到了什么?
  眼前的景物开始上下颠倒,我双腿一软,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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