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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上任的应天知府杜攸抬起头,向祭天坛上的太常丞李孜省行了一揖。李孜省也頷首回礼,他与一眾弟子身着白衣,坛上风劲,吹扬了他们的衣袂和长幡,巾带飘飘,看上去教人误以为是瞧见了飞升在云雾中的仙人。
  杜攸双眼紧盯着栓在坛上的公牛。年轻公牛彷彿闻到不祥的气息,开始用力喷气。杜攸焦躁的情绪不断积累,希望这场祭典能赶紧结束。
  祭坛搭在玄武湖畔,周围绿树成林,杜攸一眼望去,坛下挤满了人,他们只是些看热闹的乡野村夫,但他仍不免担忧群情沸腾时,会波及自身安危。
  自从接任知府一职,府衙官员们毫不避讳地批评他的各种作为,最后总不忘加上一句:要是沉大人还在,绝不会如此倒行逆施。
  他们说得一点没错,论才干、声誉、人望,他都比不上前任知府沉孟季,而沉孟季弃官求去,他却官运亨通。
  多么讽刺,他多想当着下属的面大笑三声。
  旁人不知,他在朝中可是有着坚实的靠山──西厂提督汪直。汪公公曾多次明示、暗示:金陵即将发生不得了的大事,如果杜攸能听话办事,加官晋封绝少不了他。
  明摆着的好处就在眼前,听话办事又有何难?
  好生接待李孜省便是其一。
  杜攸照办了,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傢伙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李孜省自称曾在崑崙山修仙,还习得长生不老之术,凭着汪直的如簧巧舌,皇帝与万贵妃居然相信了,留下此人在宫中,日日炼製可以延年益寿的仙丹。
  如今玄武湖出现妖龙作祟,皇帝命李孜省前来收妖。这一行人着实不易与,行到金陵城外三十里处,便传令大小官员出城迎接。杜攸好不容易,风风火火地将这位太常丞大人迎进城,李大人底下的徒子徒孙又不停地向地方官员伸手要钱,一会儿说要上天界和神佛疏通,一会儿说要备置各种祭品,才能降魔伏妖。李大人既是受皇命而来,眾人自然是想尽办法巴结。只是每回杜攸问起他何时才要开始降妖,他总是晃着脑袋言道:「时候未到,时候未到。」
  直到日前京中传来急报,皇宫遭遇天火,要尽速升坛祭天,收服妖孽,以息天怒,李孜省才勉强开始筹办正事。
  此刻日至正中,平静无波的玄武湖,折射出点点金光,看不出有何妖物栖息湖中。
  司礼官在一旁大喊:「午时已到。」
  杜攸上前一步,高声道:「李大人,吉时已到。」
  「知道了。」李孜省朝天举起双手。
  四名差役将公牛拖至湖边,四周驀地颳起一阵狂风,吹得祭天坛不住摇晃,眾人晃得狼狈不堪,几幅长幡应声坠地。
  「这是恶兆,会召来厄运的。」杜攸惊叫。
  围观群眾面面相覷。
  「李大人,不能再拖延,着即开祭。」杜攸急道。
  李孜省看似惊魂未定,但在杜攸的催促之下,煞有介事地拿起祭刀比划了几下,开始念诵经文。
  「我本卜祭为民,吾请自当之。」
  李孜省手持觚爵,内盛秫酒,礼敬天地四方。
  其馀弟子手中捧着大觚,将祭酒往各方弹洒。
  杜攸紧盯眾人,他本不愿劳师动眾,搬演这齣收妖大戏,所谓孽龙,不过是几个庄稼汉喝醉了以后穿凿附会的鬼话。但汪直交代过,得把戏做足。
  他曾听汪直的人马私下议论,继任皇帝即将迁都南京,若能降伏孽龙,代表金陵王气再起,可获取更多民心。
  杜攸心知当今皇帝无嗣,哪来的下任皇帝?不过,他这应天知府当得舒适妥贴是千真万确的。
  自他一上任就加徵新税,财税、地税、人丁税,开放酒麴酿造之禁,以加徵酒税,秦淮河畔的青楼必须全照他的新规,官人们若想召姑娘陪侍,必须先喝几壶酒。税收既然多,在官银上缴朝廷以前,他这个地方官开个花帐,中饱私囊,也属官场惯例。既是汪太监给了他这个肥缺,就看在银子的份上,帮他演上一齣降妖伏魔,飞龙在天的美戏,也仅是举手之劳而已。
  「……游赤水驾驩,越崑崙各霞迎驤……」李孜省仍在吟唱。
  祭词像是永无止尽。
  杜攸忽觉一阵刺骨寒意,伴随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腥咸味,天色也倏忽转暗,坛上的祭品公牛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股莫名的寒意,放声吼叫。
  李孜省似乎也想尽速了结,扬手召唤。
  几名弟子走上前去,奉上祭刀、祭酒,被四名士兵綑绑拉扯的公牛兴许意识死期将至,不住地挣扎,企图甩脱士兵的控制,士兵们必须竭力,才能将牠按在定位。
  李孜省手执祭刀,口里读诵着祭语,一名徒儿将祭祀用的玉碗贴在公牛喉头下方,准备承接牲品的鲜血。李孜省停顿了一下,端详这隻洁净的牲畜,牠尝试衝向前以挣脱束缚,却被绳索拉扯。李孜省紧握祭刀,切开了公牛的咽喉,将颈部鲜血注入玉器。公牛睁着困惑大眼,发出痛苦的嚎叫,直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这才颓然倒地。
  李孜省手捧盛有祭牲鲜血的玉器,缓缓将牲血倾倒湖中,同时吟诵:
  「邦畿千里,为民所止,
  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
  来假祁祁……」
  杜攸悄悄移开了目光――他讨厌见血。
  没来由地,忽有几股雾气自湖面升起,似涟漪般地向外扩散,不久整座玄武湖全垄罩着厚重的雾靄。
  不对劲啊,杜攸心中暗忖。
  他从未看过会挪移翻腾的雾。
  围观群眾见状,随即一哄而散,唯有府衙的差役不得擅离职守,死死盯着雾气中以防看不见的敌人忽然冒出来。
  杜攸也想逃跑,但见雾气不停在他周围凝聚,不一会儿,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一片死白的雾墙所遮蔽。
  犹如白雾拢成水滴,一缕黑影自雾中乍现,黑影聚成一名黑衣男子,逐步向杜攸靠近。
  「什么人,竟敢擅闯祭仪?」杜攸颤声说道。
  男子睨了杜攸一眼,不理会他的叫喊,逕自跨步走来。男子身形壮硕挺拔,双眼霍烁着焰火,手中大刀已挑明此行来意。
  「来……来人,给我拿下!」杜攸惊慌地大喊,脚步胡乱往后退去。
  几名手握长矛的护卫又疑又惧,不敢擅动,欲先确定来者究竟是人是鬼。
  黑衣男子一闪身,先踢飞面前两名差役,另一人想从后方偷袭,矛尖直指男子后心,谁知他背后也长了眼似的,从容地探手夺去长矛、朝背后肘击,这一记撞碎了差役的鼻梁,血流满面。
  其馀差役不敢靠近,纷纷对黑衣男子掷出手中的长矛,男子挥动手中大刀,毫不费力地将飞过来的长矛一一击落,招式如行云流水,游刃有馀。
  差役们眼见不敌,索性放下兵器逃命去了,没人想为一名怕死的贪官卖命。
  杜攸惊恐莫名,双手在空中乱挥,口里嚅囁着:「来者何人?为……为什么要杀我?」
  男子啐了一口,一脚将杜攸踹翻在地。
  杜攸想起身逃跑,膝盖却不听使唤,连腿都直不起来。
  「别……别杀我,我给你钱……」
  男子不理会杜攸的叫喊,长刀横劈向前。杜攸只见刀上闪射的光,丝毫感觉不到利刃砍进颈脖,他的头颅飞在半空,久久才落地。
  所以他当然听不到黑衣男子举起染血长刀,向祭天坛一字一顿地大喊:「盐帮豫明夷,为金陵,诛、此、贼。」
  §
  空中传来诡异回声,巨风涌动,李孜省发冠皆乱,宽大的衣袍在风中颯颯作响。
  好端端的祭天仪式,莫名地冒出一团迷雾,忽而混沌,忽而清明。该不会是甚么地方出错了,而遭天地之灵反噬?
  李孜省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祭台,却不敢妄动。
  迷雾中甚么也看不清,隐隐听到远处兵刃相交的劈砍声,还有伤者的哀号,坛下到底怎么了。
  莫非……皇帝发现真相,这些人是来杀他的?
  李孜省后悔莫名,他真不该听信汪直和李子龙。
  方士李子龙是他的族兄,据说当年在崑崙仙山得授仙法,于是他从老家前来京城投靠李子龙,起初帮着画符念经,还煞有介事。后来李子龙不知怎地搭上了宫里的大太监汪直,汪太监提议李子龙率其亲信进宫,加入西缉事司,还特别举荐李孜省为太常丞,专责为皇帝诵念经文祈福。此等好事,眾人自是一口答应。
  进了皇宫以后,李孜省才发现这差事不如想像这么简单。汪直不知如何在皇帝面前说得天花乱坠,说他会收妖降魔,还会炼製长生不老的丹药,皇帝龙心大悦,便留他在宫中,要他日日炼丹,尽管他只是假装焚香烧炉,呈上由李子龙所炼製的丹药,也不免忧心,万一被人发现,那是欺君大罪,要杀头的。
  尔后金陵出现妖孽,皇帝又降旨命他前来除妖,虽说汪直要他儘管带着眾弟子来装模作样即可,妖物甚么全是假的。
  谁知一切都乱了套,李孜省知道事跡败露后他必遭问罪,一阵晕眩,颓然坐倒。
  当他略为警醒,雾气已然退去,他身在湖畔,天穹像是被洗涤过的清亮透彻,玄武湖波光粼粼,一切纷扰復归平静,正当李孜省放松心神,一名身穿白色氅衣的男子踩踏在湖面上,缓缓向他走来。
  「殷商巫族,向来不干预世人假借巫术之名,行偷抢拐骗之事,」男子声音温润,步伐轻柔,就像云朵一样浮着,「只是,你可能有所不知,方才进行的不是祓除邪秽之术,而是召唤之术。」
  男子的声音恍惚晃荡,忽远忽近。
  李孜省抬起头与这名陌生男子对望,日光在湖面闪烁生辉,男子的身形染上一层金光。一股暖意慢慢融进李孜省的胸口,他放下戒心,单纯地被男子高洁的气度所镇服。
  这才是真的仙风道骨,衣不染尘啊!
  男子走到他的跟前,嘴角漾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至于你召唤出来的东西,你就自个看着办吧!」
  湖面泛起小小的涟漪,男子现出温润的微笑,使人如沐春风,李孜省只想沉浸在此刻的寧静平和,忘记世间险恶,因此未曾发现湖面的涟漪已转变成深广的漩涡。
  李孜省望着湖里荡漾的水草,陡然感到一阵晕眩,身体像是微醺般轻飘飘的。当他瞧见水中一双鎔金色的双眼时,忍不住问:「我这是怎么了?」
  「或许你永远无法理解。」那声音透出来的哀伤情绪,是怜悯?
  白色的身影随即消失,湖中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身影,他还来不及细想,一个覆着青绿色鳞片的巨大龙头迎面其来,口里的黑牙就和匕首一样长。他欲张口呼救,却发不出声。
  在他脑中回盪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原来孽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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