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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傅银钏穿过一帘暮雨时, 裙袂湿了一角,不得已左臂撑伞,右手小心地把累赘的长裙拎起, 从拨雪院回到自己的寻春居, 路过正堂时,稍稍停了脚步。
  漫天雨珠瓢洒,前堂昏暗的角落, 却燃了一盏灯。
  灯焰如豆,静静地照亮着一隅角落, 傅银钏仔细看去, 竟发觉是景午的身影。他在幽暗处坐着,一字也无,似乎就算是自己路过彻底忽视掉了, 他也不会出声把她拦下来。
  傅银钏将伞还给侍女栖蝶, 心思一凛, 低头迈过了门槛, 走向景午。
  他的肤色冷白,便如千年捂不热的一块寒玉,在灯火惨淡的光里照着,半边是阴暗,半边是雪色, 无端让人想起瓦肆里演的那皮囊美艳却毫无血色的画皮鬼。
  只不过别人家的画皮鬼往脸上抹了厚厚的几层水粉, 国公爷没有那个必要, 天生就是如此。
  “夫君。”
  傅银钏心里咚咚地直跳, 袖口底下探出来的软软白白的手直向栖蝶打手势, 往回不停地拨, 像船桨伸进了水底, 拨弄水花往前进,拨一下就往前走一步。
  好在栖蝶是个机灵的,立刻会意,用夫人递上来的伞收拢,藏住手里拎着的一包包的药材,不动声色地转到寝屋去了。
  傅银钏这才“艰难”地挪到景午身旁,挤出一丝假假的笑,柔柔弱弱地唤:“夫君。”
  她狗腿地立马要给他捏肩捶腿,阵仗摆起来,“你最近不是挺忙的么,怎么有空过来?”
  其实傅银钏和他闹别扭,十回有八回是房事上的不和谐,景午是个太过重欲的人,她根本就吃不消他拷打似的索要。到了极限之后,她就只好装作非常生气,责怪他不温柔,不懂得换位思考,不知道体恤夫人的难处。
  所以他最近不怎么踏足她的寻春居,傅银钏猜他是在忙别的。
  比如上一次,景午破天荒地理会起了太后身旁的那个小太医,还把人在耒阳老家的旧事扒得一干二净。
  这已经引起了太后悸动,接下来他动作不可能太大了,似乎也很老实,安安稳稳的。可最近傅银钏的右眼皮却不知为何总跳,好像山雨欲来,闷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先帝传回战死噩耗的前夕。接着果然便有大事发生。
  直觉告诉她,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一向懒不理事,对于景午平日的形迹从来不问,不管他是作奸犯科还是行侠仗义,她通通不管,总是高高挂起的态度。
  对于那些事,景午也一向不与她说,她既没有参与感,也不想参与,夫妇两个除了晚上在房里深入交流以外,别的一概不交底。
  傅银钏也以为,一直都会是这样的。
  但今天,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尖用了两分的力,圈得傅银钏的腕子些微发疼。
  景午低沉的嗓音传来:“蜜儿。”
  那可是她的乳名。
  除了在床上,他从不那么叫。
  傅银钏脸颊粉红,低垂螓首,意懒地应了一声:“嗯。”
  “我想,”景午淡淡道,“你收拾一下,即刻入宫吧,最近便不要回府了。”
  刚一句话说完,傅银钏脸上的风月情愁消散干净,她怔了怔,情绪来得非常迅猛,漂亮的桃花眼霎时间滚如铜铃:“你这什么意思,哄我走?”
  景午未置一词。
  傅银钏倏地便恼了,手从他桎梏里重重地抽回来,冷笑道:“终于,十年了,你厌烦我了?”
  以往都是她使起气性来,收拾包袱头也不回地闯出家门,这还是头一回,景午主动提出,让她卷铺盖滚蛋。
  傅银钏怎能不火冒三丈,起身道:“要是厌烦了你就明说,我马上把你休了就是,用不着这么麻烦,还搞个冷静期出来!”
  不等景午回嘴,她叫嚣起来:“反正你当初娶我的时候自己承诺的,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不能休我,我可以休了你!白纸黑字的,承诺书还在我箱底压着呢!”
  相比较国公夫人的怒发冲冠,国公爷显得异常情绪稳定,他冷静地看向俯瞰而来,眼眸中宛如盛着两朵炬火的傅银钏:“夫人,你言重了。”
  那什么意思。她怔了怔,没明白。
  “景午一生也不会厌烦夫人。”
  傅银钏脸色又是一红,知道误会他了,可心底却愈发不安,好像若不是因此,景午这样的三天都离不了她的人,突然要让她入宫,一定是出了大事。
  “夫人,”他自嘲笑了笑,“我是臭名昭著的厉王旧部,你可还记得。”
  那些破事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傅银钏差点儿就不记得了,但他要提起来,那傅银钏却还能有印象。
  厉王是当年武帝陛下的亲兄,后来宣化门兵败以后,被武帝陛下将尸首掉在城门楼上,与人仰目观瞻,良久良久。
  关于厉王言行,其实除了谋逆,并无太多失格之处,反而也曾有过雄才大略的名声,只不过,史书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的罪行在史策里因为“宣化门”的兵变已经罄竹难书。
  而景午,就是当年厉王的侍读,两人总角之交,情深意笃。
  武帝陛下即位后,没将景午怎的,只是收了他手里南衙禁军的实权,让他做了一个两手空空的清闲国公。
  怎么突然又扯出了这么老远的一件事?
  傅银钏十分不解:“那又怎么了?”
  景午的嗓音不知是否因吹了凉风,有些泛哑:“近日里,徐霭被贬,邝日游被罚,我记忆之中的,当年与厉王殿下有过牵涉来往的,都出了事。是太后娘娘开始着手清算了。”
  傅银钏失声道:“你担心迟早算到你头上?”
  她强迫自己冷静,道:“月见看在我的份上,也不会对你怎样的,你放心。你,你若是不放心,我入宫就去和太后娘娘求情。”
  景午看了她一眼,声音笃定:“不是担心。是一定。”
  傅银钏不理解:“为什么?你老老实实做你的安国公,又不去招惹别人,问心无愧的,怕什么?你相信我,我虽然能力不济,但在太后娘娘面前还是有点儿面子的……”
  他浅浅含笑,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瓣缓缓扬起。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
  回寝屋收拾箱笼的傅银钏,还一头扎进这死胡同里念念不休。
  景午把她推走了,他要做什么?
  心乱如麻。
  栖蝶将她的行李收拾了大半,转头问来:“夫人——”
  傅银钏怔怔地回过神,只见栖蝶手指之处,是她刚刚从回春局定的一批药材。
  那本是……
  安胎之药。
  傅银钏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
  再过几个月,她的肚子就会胀起来,变得大腹便便,行动不便。
  可惜孩儿爹还不知晓。
  他不知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有多惊喜,诚惶诚恐,唯怕这个孩儿在她这个不健康的母体里很难生孕育和分娩,她如履薄冰地看顾着,背着他偷偷地拿药,想等胎象稳定了再与他说。
  傅银钏一直在幻想着,若是景午得知了这个消息,他该多高兴。
  他那么爱她,说不定脸上会有和平日里的死人脸完全不一样的振奋?
  傅银钏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期待。
  脑海中仿佛能有那样的画面,他弯腰从她的腘窝后,将她如旱地拔葱似的提拽起来,她跌入一方硬实的怀抱里,尽管他瘦骨嶙峋,但傅银钏一直知晓,男人的力量很大,他说不准会抱着她转好几圈。
  然后,她便会搂他的脖颈,含着喜色嗔怪他不小心。
  “夫人,要不要告诉国公?”
  傅银钏未置一词。
  当栖蝶将主仆二人的行李包袱和箱笼都拾掇好,备下的马车已在国公府外候着时,傅银钏如梦初醒,她抬起眼波,看向密雨萧瑟中正堂的那一头。
  屋内灯火被秋风拂灭,陷入了彻底的黯淡,霜雪之姿的身影寥落得如矗立的一方灯台,傅银钏在栖蝶撑伞下,慢慢地步入雨里,路过前堂时,还能看见他侧身向里坐着,眼帘向阴翳里垂落。
  傅银钏在雨中凝向他,瓢泼的雨点落在伞檐上,噼啪溅开来,少焉,傅银钏新换的罗裙又是一片濡痕。
  他不会说话了,也不会挽留。
  傅银钏扯了一下嘴角,转身接过了栖蝶递上来的竹骨伞,留意着脚下离去。
  转身之际,她好像听到有人,焦灼而热烈地唤着自己“蜜儿”,她仔细去辨认,好像那声音又消失了,周遭只有秋雨敲打着一切的沉闷动静,不闻有其他,栖蝶也根本毫无反应。
  原来,那竟是一场幻觉。
  傅银钏嘲讽地笑开。
  夫妻一场,他虽不让她留下共患难,好在没有完全丧良心,还知道安排她出路,教她投奔太后,打算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雷暴?
  傅银钏让他称心如意,她入宫。
  上了马车,栖蝶见夫人一句话都不说,心里也担忧,孕妇本就不能情绪太过波动,对胎儿不利,再加上夫人身子弱,几个妇科圣手都断定她不能怀孕,否则也不会以国公的那种所求无度法,十年了才怀上这个得来不易的孩子。
  现如今,岁皇城的几个名医看顾夫人这个尚在萌芽中的孩儿,都蹑手蹑脚的不敢有所动作,下药保胎都得瞻前顾后,不敢用大分量,还曾切切叮嘱过夫人,万勿忧思、操劳,前三个月,以静卧安养为宜。
  栖蝶惶惶不安地握住了夫人的手:“您,您若是不想出来,咱们便回去吧,也犯不着和国公爷怄气,十年夫妻,您是最了解他的人啊……”
  侍女不在场,不知道,这不是怄气,而是死结。
  当年她和姜月见走得近,武帝陛下都不会高兴,就是因为她的夫君,和姜月见的夫君之间,横着一个厉王。
  傅银钏缓缓摇首,坚定地道:“不回去。径直入宫吧。”
  姜月见因为看久了奏折,正仰面躺在软靠上安神,眼睛上敷着一条热帕子,热意熏熏然沁入皮肤,缓解了用眼过度的疲劳。
  宫人侍女来报,说是安国夫人请见入宫。
  姜月见将眼上搭着的热毛巾徐徐地扯下一角,露出一线天光,神色是宫人看不明白的,也不敢妄自揣测。
  太后娘娘幽幽一声叹息。
  “该来的,迟早会来的。”
  傅银钏到了坤仪宫脚下,以命妇拜见太后的礼节,行请安礼,姜月见摆了摆手,让栖蝶赶紧将人扶着,人才起来,姜月见柔声道:“身子重,不用多礼了。”
  傅银钏唰地吃惊地看向她:“太后怎么知道——”
  细想,她怀孕的事一直非常小心,谁也不曾告诉,若说对谁提了,那便是回春局的几个老大夫,和抓药的几个小伙计,但她都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能外传,尤其是传到国公耳朵里。
  她十分确认,目前连景午都还不曾知晓。
  而这事,却已早先一步落入了太后娘娘的耳朵里。
  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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