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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这是气话,缁宣晓得,从容地在案上拿点心吃,冷笑道:“你要去我不拦你,你只管去。”
  巧兰愤愤瞪他一会,又歪下腰去伏案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炕桌捶得“咚咚”直响,“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嫁到你家来,我一个官家小姐,连个商户女儿也比不上!这就罢了,如今连个烟熏火燎的油媳妇也把我踩了下去!有个丈夫是个死人,一门心思向着别人要气死我!气死我于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你别想!”
  待她哭得没了力气,缁宣也得给个甜枣,便起身递给她一个剥了皮的橘子,手背将她的肩碰两下,“好了好了,谁又招得你不痛快,你只管来骂我。大过年的,给人听见岂不是白招笑话?”
  巧兰也懂得见好就收,端起腰泪涔涔地剜他一眼,接了橘子,“还不是今日那贞大嫂子不知错搭了哪根筋,想起来到厨房里炸了些果子,给太太屋里也送了些。你是没听见,太太当着人将她好一顿夸,将我好一通贬。什么人家的媳妇好,人家的媳妇会说话会办事,我就是好吃懒做,一事没能为!”
  语气虽狠,此刻却知道放低声音来,恐怕给底下坏心眼的下人听见。缁宣那档子事是大事,他们就是听见一耳朵,也不敢搬嘴。但背地里埋怨婆婆,这禀报上去就是讨巧的事。
  缁宣只好笑着劝她,“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就为这哭得这样。有什么,贞大嫂好怎么不拣她做儿媳妇,到底不是拣了你么?”
  巧兰泪珠子还挂在腮畔,憋着笑乜他一眼,“就会哄人。”
  缁宣看着她,笑眼里泄露一丝鄙薄。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时候糊涂起来,愁喜也难分,爱恨也难辨,七情六欲汇在一起,塑起这悲情的人间。
  月贞因为得了霜太太的赏,琴太太也高兴,觉得是在她姐姐那头长了脸,自己的媳妇比她的媳妇好,是增光的事。便也打发人往屋里赏了月贞些东西。
  这厢受宠若惊,与芸娘在屋里看着那件紫铜掐银丝双耳熏炉,“太太怎的忽然赏起我东西来了,就为几个面果子?那值什么的。”
  芸娘抓着碟子里瓜子玩耍,流沙似的,哗啦啦响,“太太是觉得你给她争了脸面。两位太太总是暗里较着劲,多少年了,姊妹不似姊妹,妯娌不似妯娌的。”
  月贞笑一笑,托着腮感慨,“没想到我这炸果子的手艺还能派上用场。其实我是炸给文四爷的,厨娘们都围在那里,单给他一个人炸,说不过去。”
  “文四爷?”芸娘好笑起来,“你怎么想着去奉承他了?缁宣说他那个人有些邪性,连信也不叫他递了。”
  月贞把脸偏在窗户上,“我倒是觉得他那个人斯斯文文的,早前我也觉得他有些邪性,可上回我回娘家,是他接送的,说过几句话,倒还斯文有礼,也能体谅人。”
  她这几句话不免带着些赌气的成分。她在心里将了疾与蒋文兴做了番比较,仍然觉得了疾好。但那好,叫人灰败生气,于是说服自己,人家比他还好,越是要狠狠夸蒋文兴。
  “是么?我倒是不知道了,我没同他说过几句话。”芸娘略略一笑,有些没精神。
  月贞调头看她一眼,因问:“你在犯什么愁?”
  芸娘苦道:“我像是病了,上回行经,就那么一天有那么一点点。”
  “那你请大夫来瞧啊。”
  “过年了,乱得这样,哪有那功夫?等年后吧。要给太太听见,又要说我是娇气身子劳动不得,没得招她的话说。”
  想来也是,月贞点点头,“没事的,我也时少时多的。”
  这里正说话,听见芸娘屋里的丫头进来喊,“奶奶,二爷回来了,请您回去,有件什么东西要您帮着找一找。”
  芸娘满脸发烦,“他的东西要我找什么?我从不收捡他的东西,不是都是他自己收着么?”
  “说是一件旧年穿的大毛衣裳,他要送人。”
  “送人送人,八成是送给行院里那些女人。送银子不就得了么,又想起送衣裳,送去人家又要拿去典,岂不费事?”
  芸娘一面唠叨着,一面辞了月贞往屋里来。打帘子进卧房,果然见霖桥躬在那里,把几个描金的箱笼都打开摊地上。
  “我上前年做的那件灰鼠毛大氅呢?怎么不见?”
  芸娘上前去帮着翻,“你都不穿那件衣裳,这会又翻腾什么?总是压在那里了吧。”
  霖桥又使丫头进来帮着找,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总算给翻出来,叫人用个包袱皮包起来搁在榻上。
  他得闲到榻上盘着腿吃茶,“张家的夏姐,我今日在张家应酬,撞见她那老爹到后门上管她要钱,说是冻得没法子过冬。那老头,缩头缩脑的,身上就穿了件破袍子,里头还是碎布头填的,瞧着也可怜。我把这件袍子给了他,穿也好典也好,随他的便吧。”
  芸娘不禁掉身看他一眼,他这个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染了一身公子哥不好的习性。
  倒还剩一颗心还善,行院里也不见得有那么多相好,只是经不住她们歪缠哭穷,常去照顾生意。
  作者有话说:
  月贞:永远纪念你?你想得美!你大哥我都不纪念。
  了疾:大哥是大哥,我是我,不能一概而论。
  月贞:怎么不能?从此我也只当你死了!
  了疾:和尚死了,李鹤年还活着。
  第45章 梦中身(五)
  霖桥只管吃着茶说自己的话, 并不看芸娘。近来因为年节应酬多,像是吃胖了些, 颧骨没那么高耸了, 眼窝也浮上来,眼睛里似乎也跟着有些疲惫浮露出来。
  年底收账,走到人家去, 都少不得吃席面,乏累也是应当的。芸娘才没功夫过问他,倒是他说的夏姐的老爹, 她说了一嘴,“这样的穷汉, 好好的女儿都给他卖去做那勾当,你送这样的好衣裳给他他必定也是卖。”
  “卖也随他。”霖桥豁然一笑, 无所谓的态度。
  芸娘在榻那端坐下, 睇他一眼,想到小慈悲寺竹林内的那个人影, 总疑心是他。但打小慈悲寺回来两个月, 又不见他有什么异样。别说来刺探, 就是人也少见在家。
  她近日食不甘味,睡也睡不踏实,觉得是这个疑影的缘故。他不来刺探,她倒想调过去探一探他,好叫心里踏实, “上回在庙里,我给岫哥求了签, 倒应验了, 你得空跟鹤年说, 叫他回去替我还愿。”
  “什么签这么快就灵验了?”
  芸娘盯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一丝可疑的表情,“就是个问平安的签,没什么。我还落了个耳坠子在庙里,你叫鹤年帮着找一找,是不是丢在禅房里了。”
  霖桥神色并无异样,看她一眼,懒懒靠着打了个哈欠,“什么不得了的耳坠子,重新到铺子里打一副就是了,还得费心叫人找。”
  “那样式的难打,料子嚜平常,青白玉的,不过我最喜欢戴它。”她暗里攥紧手帕,有些冒险,“就寥大人也上山那天,我穿一件靛青的衫子配它,谁知从鹤年精舍后头那片竹林里走下来时,竟不见了。我回去寻了一回,没寻见,恐怕是丢在禅房里的。”
  霖桥不过“噢”了一声,没大放在心上的样子,“回头我见着他跟他说。”
  言讫,他搁下茶盅拿了包袱皮就要走。
  芸娘心里的石头落下来,想起来夜里那边宅里请了个杂耍班子,霜太太叫人过去吃晚饭,正能和缁宣幽会,便问他:“姨妈那头夜里摆局请吃酒,你回不回来?”
  霖桥头也没回,只管把手摇一摇,“我外头有的是局,推不开身,不去。你代我向母亲姨妈说一声。”
  芸娘咕哝道:“我可不会替你扯谎。”
  “那就照实说!”他扯着嗓子笑,一径走出门去。
  芸娘偏着脸在窗户上望他一眼,他走路也是那样子,甩着胳膊迈着大步,吊儿郎当的。她一向觉得是错配了她,想到要同他过一生,只觉得烦闷。
  这漫长的一生,想伴着的人隔得远,不想相伴的人却抬头不见低头见。
  偏陪嫁的妈妈还来跟前唠叨,“这没两日就过年了,二爷外头的账还没清完,怎的还见天往外跑?你不说他,太太就要说你。”
  芸娘近日脾气也大,但就是发脾气,也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说就说吧,无论怎样都不合她的意,她总是要说的。我才懒得去管他,我巴不得他常出去呢。”
  妈妈见怪不怪了,自己在那里叹一声,嘀咕着,“岫哥都这样大了,前些时回咱们家去,咱们太太还在私底下问我你和姑爷什么日子再生个小子。”
  “不是有岫哥在那里的?”
  “孩子哪有嫌多的?不想生小子,那就生个小姐。”妈妈说着来了兴头,嘁嘁议论道:“岫哥他们这一辈里头,还没有一位小姐,常言说,物以稀为贵,家家都想着生小子,我看咱们李家生个小姐反倒好,上上下下,那是独一份的。我听说,巧大奶奶还钻营着要生个丫头呢。”
  芸娘听见不免心里泛酸,也有些鄙薄,“生姑娘,她一个人说了算么?要生早生了。”
  妈妈道:“年节底下,外头的买卖也要歇几日,缁大爷常在家待着,没准就有了呢?”
  说得芸娘不高兴,瞟她一眼,催促道:“妈妈快忙你的去吧,少在这里说人是非,巧大嫂子本来就爱与我过不去,给她听见,还不又来排场我?”
  妈妈捂着嘴窃笑一下,“巧大奶奶与霜太太一样心眼子小,还是嫉恨从前你与缁大爷议过亲的事。”
  芸娘不喜欢她这个动作,捂嘴窃笑,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在笑巧兰,不论笑谁,她敢拿出来说,一定是认为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后,这件物就不带着隐秘的暧昧了,可以随意拿出来当着本家调侃。
  她倏然烦躁,肚子里像是有团暗火,烧又烧不起来,灭又灭不掉。她瞟妈妈一眼,“那都是老黄历了,妈妈还说它做什么?我想睡一会,夜里还要到那头应酬两位太太呢。”
  打发了人出去,她抱着被子蜷起身,独自缅怀那一段遗憾的姻缘。因为遗憾,对当下的境况,就觉得庆幸,仿佛青春韶华并没有彻底辜负她,到底是弥补给她了一份险象环生的精彩。
  戏也精彩,紧锣密鼓瘟疫似的传染着,从这家院墙敲到那家朱门。往日街上的热闹各自归家,隔着那些高矮一的墙,热闹还是那热闹,只是掉了个,从前是墙内寂寞墙外笑,如今是墙外萧条墙内闹。
  这一闹便从年关闯过元夕,蒋文兴也由姐夫家回来。临走他姐姐叫他装了好些地里的瓜茄,并嘱咐,“捎回去送到两宅的厨房里,遭霜打过的瓜菜最甜。”
  蒋文兴望着来接的小厮将几篓瓜菜往马车上搬,脸上有些不耐烦,“人家要什么没有,你这点东西送去讨不着个人情,反惹人笑话。”
  他姐姐将他捶一下,“你懂什么,多少不过是个意思,你回来的时候装了些东西,难道打空手回去?咱们家要别的没有,就这些。”
  蒋文兴向泥墙上挂的些腊肉熏鱼望一眼,“好歹捎些鱼肉吧?”
  他姐姐舍不得,把眼一翻道:“都说了不过是个意思,难道他们家还缺肉吃?”
  蒋文兴闷不作声,心里看不起这列小家子气的做派,却不便说,急于从这土坯墙内脱身,只得耐着性子。趁他姐姐进屋的功夫,他还是去墙上摘了两条熏鱼搁到车上去。
  及至钱塘,各家戏酒焰火仍然未断,蒋文兴趁热闹去给二位太太请安,在右边说了一堆吉祥话,又回到左边来。
  这日正轮到左边宅里做东道,回请那边宅里的人,琴太太一并还请了些茶叶号里的总管掌柜并家眷,有意要教着月贞打理家务,早起便将月贞叫到屋里吩咐预备酒席的事。
  蒋文兴这厢进去,恰逢月贞也在榻上坐着。自年前一别,大半月光景,他心里待月贞的态度有了些不同寻常的转变,暗里盘算着要拿捏月贞,用来平衡他寄人篱下的一种委屈心绪。
  拿住了他们家的女人,就如同践踏了他们家的尊严。他俯首帖耳失去的尊严,就能得到弥补似的。
  琴太太先使他坐,他撩着衣摆坐在椅上向二人问好。问到月贞时,带着微妙的情绪,因此看得分外仔细,觉得她丰腴了两分,想来这个年关吃得倒好。
  他笑说:“太太脸色比年前好了许多,大嫂子也像是比年前富态了一点。”
  琴太太笑意蔼蔼地搭着胳膊,摸摸自己的脸,“去年为了渠哥和大老爷的事常哭,气色自然就不好了,年关底下闹一闹,心里不想这些事,倒好了些。”
  说着望向月贞,“我们月贞还真像是胖了点,时时见着倒不觉得,文兴大半月未见,一眼就能看出来。”
  蒋文兴借机多看月贞几回,“发福是好事。”
  倒令月贞冷不防想起了疾从前的一句话,“有时候发起来的未必是福。”她自己也不喜欢胖,低着眼笑,“我倒是不想胖呢。”
  蒋文兴道:“胖点有什么不好?瘦条条的身子弱,常日生病。”
  琴太太跟着点头,“是文兴说的这个道理。你看芸娘,成日病歪歪的,没有精神头,坐在那里就不喜气。才刚又使妈妈来回话,说是她有些不大舒服,明日的戏酒恐怕不能来陪。你听听,咱们做东道请那些一年忙到头的人,主人家自然该在席上。她的架子倒比我的还大,给你姨妈听见,又要笑我们这头不会待客。”
  月贞少不得小心替芸娘辩白几句,“像是真不舒服,大概是昨夜我们王家吃席停住食了,回来马车上她就对我说肠胃里有些不舒服。”
  “她一日总有哪里不舒服,不是吹了风就是着了凉,没有个周全的时候。”琴太太浅笑着絮叨,懒得再说,便将眼转到蒋文兴身上,“文兴这趟回去,家里还好不好?”
  蒋文兴忙搁下茶碗,“劳太太惦记,一切都好。回来时姐姐叫捎带了些新鲜瓜茄,叫给众人尝尝鲜。”
  如他所料,两边太太都只是客气地谢两句,并不稀罕他那点东西。
  琴太太又扭头与月贞说明日下晌摆席的事情,“这两月里,想必大鱼大肉的大家都吃得发腻了,你去吩咐厨房一声,叫做些清淡精致的菜色。另吩咐几样素斋给鹤年,他虽然不吃晚饭,摆在那里也是个样子。”
  月贞头一回张罗席面,不大知道,“不晓得做什么素斋。”
  “厨房里自有单子,他们晓得照着单子做。”
  应完事月贞出来,赶上蒋文兴也辞出来。他要去厨房里看小厮卸他捎带回来的东西,两个人正好一道往那头去。
  走一段,蒋文兴忽然说,“我给大嫂另捎了样东西,谢大嫂上回为我炸的果子,大嫂可别嫌我的回礼轻。”
  月贞偏着脸,自嘲地笑一笑,“还能有我那些面果子轻?街上两个铜板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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