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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精妙绝伦的作品啊!”他慨叹道,“这样行云流水、字字珠玉的笔触,我有点熟悉——这个沉水居士,很像我从前一个学生。”
  “学生?先生从前不是教舞蹈的吗?有几个世家公子会学舞蹈?”
  “我没说她是公子啊。”
  童子难掩惊诧,半晌后说:“也是。如今世家都倒了,女子都能当皇帝了,沉水居士是女子,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康冰彦没有回话,他把游记又读了两遍,目露欣赏之色,笑道:“我当日便觉得,她该去学文,而非学舞。”
  “这样先生便拿不到束脩了。”
  “这倒无妨,多的是人请我去做西席。”
  “那先生如实建议了?”
  “没有。”康冰彦露出一点苦恼神色,“据说那学生不太听话,我去了几十回,她都没有来,显然是不想学舞。”
  “可她却成了您的学生。”
  “正是。那年,我在静室之内等待,那学生竟然来了,那家的家主亲自送她来的。我不知道家主如何让她听话的,只听见家主対她说:‘你这样便很好,去做一只家猫该做的事情吧,去学习你的舞蹈,学习你的愉人之术。’”
  童子愤恨:“怎可说舞蹈是愉人之术?”
  康冰彦瞥他一眼,“対大多数人而言,舞蹈确实是愉人之术。但这个学生却不一样。”
  “她的舞是跳给自己看的?”
  “対。”
  康冰彦当时坐在静室,看见屏风之后,是她沉默的影子。
  婢女在给她换鞋,她明明并不开心,却没有像寻常的世家子弟一般,将怒气发泄在其他人身上。
  康冰彦说:“我当时教她舞蹈,她很聪慧,学得飞快。但是,她的舞蹈里却有凛冽的杀意。”
  童子:“杀意之舞?”
  “正是。她的舞姿美丽桀骜、傲骨难销。我不敢直言,便委婉地対那家的主人说,三姑娘的舞姿中,有兵戈之意。”
  “原来她行三。然后呢?”
  “那家的主人有点惊讶,传她出来跳一舞。她面无表情地跳了一舞,所有人都看呆了,那家的二公子说:‘好、好漂亮。’”康冰彦模仿着夏家二公子张口结舌的语气,然后说,“这件事情便这样搁置了,我也没有再去纠正她的舞风。”
  童子翻看夏沉烟的游记,他看不太懂,却仍然说道:“先生的这个学生,如今看上去过得不错,许多人都在传阅她的游记,这一定是一部传世之作。”
  “确实不错。文能传递心境,她如今心境开阔,见天地而觉宽广无边。”康冰彦略带几分欣慰地说,“天下正在发生巨变,一些人并不支持这样的变化,但我也觉得,天地正在变得宽广无边。”
  ……
  “姑母还是没有找到。”夏沉烟道,“但宜安说,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曾经有气度不凡的女子经过他们那边,买过一些木碗。”
  陆清玄:“木碗?”
  “就是我们购置的那些木碗。”夏沉烟说,“只是听说容貌対不上。宜安命人核查,说是消息无误。我心里还算高兴。”
  陆清玄看见她高兴,也跟着开心。
  他们已经走过了大漠,前往一片连绵雪山。
  这是两个南辕北辙的方向,他们中途还要经过许多郡县。
  夏沉烟一路观察,说道:“戴帷帽的女子越来越少了,许多姑娘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走出家门。”
  “民风开放,必然如此。乱世已经过去了。”
  “除此之外,宜安只是向我报平安,但宜珩的来信却告诉我,近来有朝臣暗暗反対她。”
  陆清玄:“两个孩子都更依恋你。”
  夏沉烟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到这层,看了他一会儿,他倏然俯身,吻她的额头。
  “我也依恋你。”他低低地说。
  夏沉烟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回吻他。
  一个吻逐渐加深,马车车窗外是淡淡流云和皎洁明月,车轮“轱辘轱辘”朝前走,不急不缓,仿佛还拥有无数时光。
  空气都变烫了,夏沉烟才松开手。
  陆清玄又抱着她轻吻一下。
  他的吻落下来像是雪花。
  “让侍从停下来吧,前方应该没有客栈了。”夏沉烟若无其事地说,“宜安总能处理好这些事。”
  陆清玄摸了一下她脸颊。
  夏沉烟看他,他笑了一声,温和说:“最重要的是兵权,兵权在手,这些反対的声浪不足以威胁到宜安。”
  “嗯。”夏沉烟说,“我曾经和大哥谈过世家与皇帝的关系。”
  陆清玄露出一点感兴趣的神色。
  他知道,沉烟是一个很难交付出信任的人,但她如今却轻轻松松地在他面前谈帝王。他喜欢她的信任。
  “大哥认为,传承数百年的簪缨世族,培养出了不计其数的大家。譬如夏家,在最辉煌的时候,出过诗人、清谈家、丹青家、书法家……大哥认为只有高贵的世家,才可以培养出这样的人才。”
  陆清玄沉思片刻,“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宫廷的藏书阁中,收集了一些夏家人的书画,确实超绝尘寰,大匠运斤。”
  虽然他很少看——之前根本没有闲暇,现在他只愿陪在夏沉烟身边。
  “我対大哥说,庶族子弟中,也有才情出众之人,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获得成长的土壤。大哥说,给了他们机会和土壤,权力分散,天下权柄就会重归于帝王,这并不是好事。”
  陆清玄颔首,安静倾听。
  他总是认真听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哪怕是闲聊,都能让他觉得有趣。
  “我问大哥为什么,大哥解释,失去了世家之间的博弈,天下命运完全掌握在皇帝手中。皇帝英明仁慈,则国泰民安;皇帝荒唐暴戾,则民不聊生。”
  “那你呢?你怎么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呀。世家看重家族利益,皇帝也不一定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除了世家、皇帝之外,还有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让所有人永享安乐太平,我不知道。”夏沉烟微笑着说,“我只知道,现在这样,天下人很好。从前贫者无立锥之地,现在他们安居乐业;从前庶族子弟想上进而无门,现在他们可以努力考取功名;从前女子被拘束在家中,现在她们摘下帷帽,走出家门。有时候対一个人而言,命运不是指过去、未来,而是她的当下。努力让当下变得更好,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了。清玄,你觉得呢?”
  “我认同你的看法。”陆清玄说,“我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我很高兴当时留下来,看见了你。”
  十七岁那年,年轻的帝王在光华殿看见十七岁前来选秀的她。一开始只觉得她眼睛好看,没想到一眼万年,再也放不下她。
  “我也觉得我当下的命运很好。”夏沉烟把脑袋搁在他肩头。
  窗外月明千里,连绵的山河被镀上一层白霜。白霜笼在他们肩头,像他们两人共披的衣裳。
  陆清玄抬起手,帮夏沉烟挽好被清风吹乱的发梢。
  夏沉烟偏头看他,看见他漂亮的喉结和下颌线。
  “何事?”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低头望她。
  “无事。”夏沉烟转回脑袋,看向窗外,“月色真美。”
  “是啊,真美。”陆清玄说。
  你也很美。
  他们携手走过春风、夏夜、秋月、冬雪,走过熙熙攘攘的街头,走过铺满青草的旷野,离她想去的雪山越来越近。
  一日,夏沉烟说:“沿途植株越来越少了,看见一点绿意便心生欢喜。”
  他们马车上的花果都不适宜生长在这样寒凉的气候,被他们留在了驿站。驿丞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只知道他们身份贵重。他殷勤保证,一定会细致照料那些花果。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再往前走一段路,看见路边有几簇阿罗汉草,陆清玄吩咐马车停下,让侍从摘一些过来。
  侍从摘了过来,马车继续向前。陆清玄拿起阿罗汉草,编一只小猫和一只小狗。
  夏沉烟十分稀奇,“你何时学的?”
  “在大漠学的。那日你去和当地人的女儿闲聊,我就跟那家人的儿子学了这个。”
  很简单,他看一看便学会了。
  陆清玄用那双惯常拿笔的手,细心编织猫猫狗狗。他长睫微垂,窗外的阳光在他脸上投出漂亮光影。
  “好了。”他把小狗送给夏沉烟,“我记得你更喜欢小狗。”
  夏沉烟接过,她从来没有收到过这种东西,拿起来端详,阳光穿过阿罗汉草,在她身上映出流动的光。
  陆清玄看她看得入神。
  “多谢你。”夏沉烟问,“这只小猫是你的吗?”
  “是我的,你若喜欢,我便把它送给你。”
  “不用送给我,你可以把它们编在一起吗?这样我们就能共同拥有小猫小狗了。”
  陆清玄应好,沉思须臾,修长手指灵活地穿梭而过,它们被巧妙编织在一起。
  “你一定很喜欢猫。”夏沉烟说。
  “你一定不喜欢猫。”陆清玄回道。
  “我不喜欢猫,只是因为从前总有人说我是被豢养的家猫。”夏沉烟顿了一下,“但是现在,出于你的缘故,我觉得猫也很好。”
  “是吗?”
  “是呀。等我们游历完,我们一起回国都,养一只猫吧。”
  “好,要再养一只狗吗?”
  夏沉烟点头,陆清玄将她揽入怀中。
  她手上阿罗汉草编成的猫猫狗狗相挨,她也和陆清玄挨在一起。
  在平常的日子里,猫是欢喜,狗是欢喜,寒凉之地的绿意亦是欢喜。
  他们都愿意在平平无奇的时光里,给対方带来细碎的欢喜。
  ……
  今夜的晚膳又是一只兔子,陆清玄亲手射的。
  他射箭时手很稳,目光沉静,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狼。夏沉烟在一旁看他,陆清玄被她看久了,耳垂变得微红。
  陆清玄平复自己的神色,把兔子提给侍从,让他们拿去处理,想了想又吩咐道:“记得配一些香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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