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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带着改造好的马车继续前行。
  夏沉烟坐在马车辕座上,眺望四周的旷野。陆清玄在她身旁坐下。
  他们贴得很近,迎面吹来的风拂过他们,似乎都不能穿过他们之间的缝隙。
  夏沉烟没有在看他,他的视线却流连在她身上。
  “沉烟,这里有野花。”
  夏沉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见一丛野花。
  她让车队停下来,观察须臾,说道:“是暮椿花,我在扶柳给我的医书上看过。”
  “扶柳?”
  “就是从前的庄美人。正月时,我回了皇宫,她和从前的顺妃一起来拜望过我,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们回宫的消息,不是人人都能得知的,但就算再隐蔽,也不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那日他特意去和陆宜珩骑马了——陆宜安太忙,抽不出时辰。
  夏沉烟一边细看暮椿果,一边回忆道:“她听说我在外头遇见了许多不认识的草木蔬果,就给我送了那本医书。医书上写,这暮椿花用于泡茶,可……清肝明目,解乏解渴。”
  “清玄。”她偏头看他。
  “怎么了?”
  “想和我一起喝暮椿花泡的茶吗?”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陆清玄也不由露出微笑,“好。”
  侍从升起篝火,烧了沸水,用暮椿花泡了茶。
  夏沉烟坐在马车辕座上,享用暮椿花茶。阳光平静地洒下来,镀在他们身上。她捧着杯盏,凝望远方的红日,心头漫上惬意和欢喜。
  “晒不晒?”陆清玄问道。
  刚刚喝了热茶的夏沉烟说:“晒。”
  他便让人取来遮阳的伞,他的手指如竹如玉,耐心举着伞柄,帮她遮住刺目的阳光。
  太阳在转动,他仔细地调整撑伞的角度,让她始终被遮在最阴凉的地方。
  隔了许多天,他们终于经过一个村落。村落人烟稀少,许多屋子都破败不堪,看上去许久无人居住。
  侍从说:“不知道此处井水是否干净,奴才想装一些水带在路上。”
  夏沉烟便让车队停下,侍从们去装水,她在四周闲逛。
  她有时候打量周围环境,有时候低头辨认植物。“清玄,这是北山莱。”她语调微扬。
  “嗯,北山莱。你要种到马车上吗?”
  夏沉烟摇头,她取出游记,记了几笔。她常常这样,有时候会琢磨字词,一想便是好长时光。在这种时候,陆清玄从来不会打扰她。
  不过,他有时会命人取来伞,他撑伞为她遮挡阳光。
  他不担心她晒黑,他认为她拥有无数种美好。但是,他总是担心她被晒得难受。
  良久,夏沉烟收起游记,转过一间废弃的屋子,对陆清玄说:“我们再看看这村落里还有什么。”
  村落里还有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年纪大了,耳朵背,眼睛也看不清,等夏沉烟走到近前,她才反应过来。
  夏沉烟没有戴帷帽,老妇人直视着她的脸颊,怔怔看了许久,问道:“你是蒹葭的孩子吗?”
  蒹葭,夏蒹葭。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曾经最宠爱的女人。
  第55章 旅途(四)
  老妇人坐在小凳子上,操着一口极其标准的国都口音。
  夏沉烟愣了片刻,回答道:“我不是蒹葭的孩子,我是她的侄女。”
  “侄女啊……”老妇人神色微黯,“我听她提起过。不知现在是何年岁了,她口中的小小侄女,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夏沉烟说了年号,问道:“敢问老太姥如何称呼?”
  “老太姥称不上,我姓陈,你可以呼我为陈氏。”
  “陈老太姥,你认识我的姑母吗?她现在……如何了?”
  人人都说她已经死了,在胡兵的手里遭受折辱,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可是,夏沉烟连那个“死”字,说出来都觉得难过。
  陈老太姥笑了一下。她脸上皱纹密布,每一条皱纹都历经风霜,像是盛满往事和智慧的湖面水波。
  “我不知道蒹葭如何了,但是,如果你愿意,或许可以听一听我和她相遇的过往。”
  “请说,我洗耳恭听。”
  陈老太姥目视远方,露出追忆神色。
  “我是陈家最小的女儿,被送入陛下的宫廷……”
  陈老太姥入宫,为先帝妃嫔。后来先帝向胡人献上后妃公主,陈老太姥也被送了出去。
  “……真是如同地狱一般,好多人叫我们去死,说我们有辱家国颜面。当时,我们真的很想自戕,蒹葭说,失去贞洁的不是我们,而是这个国家。
  “她让我们不顾一切地活下去……经过这个废弃的村落时,胡人想杀了我们,节省口粮。蒹葭跪下来哀求,说把我们丢在这里,让我们自生自灭也好。行刑的胡人百夫长被她蛊惑,同意了。”
  “姑母没有被留下来吗?”
  “没有。”陈老太姥叹息,“她太美了。”
  夏沉烟心口微缩,在年幼时听见这个消息的窒息之感,再次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她几欲眩晕。
  陆清玄扶住她的肩膀,让她得以直立。
  “当日,先帝献上后妃、公主、民女共三百八十九人,其中自戕者过半,被侮辱致死者再过半。有一人自愿追随蒹葭,被留在此村落者,不足百人,如今时过境迁,只剩二十二人。”
  “其他人呢?”
  “她们去种粮食了。这里种不出什么东西,往前六里,有一条小溪流,我们在溪边种了麰和菽,我女红好,留下来给她们纳鞋底。”
  “没有土匪经过吗?”
  “我们一开始也怕土匪,没想到此处人迹罕至,连胡兵都没有再来。蒹葭从前总说,她有一个小侄女,眉眼和她有几分相似,志向远大,想周游四海。你果然如小时候対她说的那样,出来周游天下了,那么,如今应该已经是盛世昌明。”
  “是。”夏沉烟简单介绍了如今的天下格局。
  “胡人果真大败,不敢再入侵了?”
  “是,我朝还建立了西北都护府。”
  “好,好啊。”陈老太姥喃喃地说。她说着说着,忽然开始低泣,最终痛哭出声。热泪顺着她的皱纹往下滑,砸在她膝头。
  夏沉烟没有打断她的哭泣,她和陆清玄在这个村落留了几天,更仔细地探听了姑母的经历,离开了这里。
  有一些人想要回到她们的家乡,陆清玄也满足了她们的愿望。
  “你觉得姑母会活下来吗?”夏沉烟坐在车厢中,问道。
  捉到胡人王子那天,陆清玄其实去审问过那批女子的踪迹。
  被捉的胡人王子说,那批女子大部分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些,被丢进沿途的村落,也已经没了。
  “手无寸铁的俘虏嘛,”胡人王子用胡语说,“她们连一匹马都没有,怎么可能活得下去?”
  “先贵妃呢?”陆清玄当时听完译者的转述,问道。
  “先贵妃?写出诗赋的那个?”
  “是。”
  “她死了。那天她不听话,想逃跑,我亲手掐死,命人丢到乱葬岗了。”胡人王子说,“你把我放回去,我送你金银珠宝,还可以把我妹妹送给你做补偿。”
  陆清玄把长剑插进胡人王子胸膛,血溅到他脸上。
  那夜,他擦干净身上血迹,命人把审讯结果告诉太后,却不忍心告诉夏沉烟。
  “可能会活下来。”陆清玄抚摸她的长发,把她抱在怀里。他们已经距离大漠极近,夏沉烟喜欢撩起车帘,看外头风景,干燥的风裹挟沙粒,刮到他们脸上。
  他替她挡住了风沙。
  “我也这样认为。”夏沉烟说,“我要让宜安发布皇榜,遍寻姑母。”
  “好。”
  “要有很多的赏金,提供线索者也要奖赏。”
  “好。”
  夏沉烟坐好,取出纸笔写信。从车窗吹进来的风,卷起她的信笺,陆清玄低眉看她,帮她压好信笺边缘。
  几乎没有希望的事情也要去做吗?
  陆清玄想,要去做的,总有事情不得不做。更何况,那个村落中的陈老太姥,不就是在极致的绝望之中,绽放出来的渺茫微光吗?
  如果他早点知道陈老太姥,也会为沉烟张贴皇榜的。
  他们继续游历,夏沉烟找到了陆宜安想要的,生长在大漠中的花。
  “真是稀奇。”夏沉烟细细打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也能开出花。”
  当地人介绍道:“这是天宝花。夫人别看它现在像一丛枯草,其实只要把它丢入水中便能重新活过来。大漠总是缺水,它可以在无水之时,存活数月之久。我们常常说,希望自家女儿像天宝花一般,在贫瘠土壤中坚韧生长,勇敢而无畏。”
  “你有女儿吗?”夏沉烟问。
  当地人愣了一下,她把被风吹起的碎发挽在耳后,笑道:“有哩!她太喜欢探听远方的消息,听说太上皇开了科举,她也心心念念想要读书。我心里想,女子又不能科举,读书何用?但想到天宝花,还是央求村里的童生把不要的旧书借给她。”
  “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夏沉烟问,“这天宝花可以食用吗?在其它地方能不能存活?”
  “可以食用,我们用它来做花酱、泡花茶。但能不能存活,我却并不清楚。”
  夏沉烟买了许多天宝花,托驿站官员寄回国都。
  国都中,夏沉烟的游记开始流传。
  “先生,最新一卷的游记。”童子将誊抄好的游记递上去。
  康冰彦拿过游记,坐在窗前,仔细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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