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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你的骨头像鹿。”
  “那为什么是野鹿,不是家鹿?”树枕问。
  “树深时见鹿。你是属于山间野外的,无拘无束。”他说。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这是上山寻访道士的诗人写的诗句。你就是那个诗人吗?”树枕将脸靠在他的胸口问。
  他感觉一只鹿正在舔舐他的脖子,酸痒而惬意。
  “不,我是那个道士。我也是属于野外的。因为你,我才居住在这座山中。我不能长伴你,不能束缚你,不能贪恋你。你我的相遇,就像月光刚好落在井里,就像树影刚好映在石阶上。”他说。
  “就像月光无法停在井里,就像井无法留住月光?”树枕仰起头来问。
  他说:“我是半妖,你是常人,我们无法互相停留。”
  树枕微笑着说:“哪怕有一天你忘记了我也没有关系,我会一直记得。”
  “屈寒山,快到旁边去,前面来了一辆马车!”小女矮人大喊。
  鲤伴的思绪被小女矮人打断了。
  鲤伴的腰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屈寒山跳到了街边。
  果然,马车轮子骨碌碌的声音从耳边掠过。
  他想起了初九的骨架,想起了他与初九坐在同一辆马车里时说她像一只凤凰。
  马车颠得很,他和初九都摇摇晃晃,前面有嗒嗒嗒的马蹄声。
  “我本来落选了,你为什么帮我?”穿着鲜红秀女服的初九问他。
  他看了初九一眼,初九脸上稚气未脱,却故作老成。头饰上过长的吊坠因为马车的颠簸而不断地敲打初九的额头。
  “因为我看出你是一只凤凰。”他说。
  “凤凰?”初九迷惑不已。
  “你刚参选秀女时生病了,我给你看的病。我发现你有凤凰的骨头,将来必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果因为生病而落选,那就太可惜了。”他说。
  初九说:“选秀女的前一天,我淋了一场雨。”
  “难怪。即使是凤凰,打湿了羽毛,也就飞不起来了。”他说。
  初九说:“我是故意的。”
  “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要与万千种花争香斗艳,我并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我愿择一人同老。”
  说完,初九直直地看着他,目光烫人。
  “你既是凤凰,就注定是百鸟之王,注定与龙相配。这是命中注定,别作他想。”他避开初九的目光说。
  初九目光黯然,垂下头去,怯怯地说:“别无他求,只求你记得我这一片心。”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那么强势锐利。
  屈寒山还在奋力奔跑。
  鲤伴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以往的一幕又一幕,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如在昨日,有的仿佛梦中。
  “拐弯!拐弯!进巷道!后面有人追来了!”小女矮人大喊。
  屈寒山急忙停步,然后一拐弯,进了巷道。
  一进巷道,鲤伴就感觉到巷道里的风非常大。可能是巷道的走向刚好与风向一样,巷道里又空敞,没有什么遮挡。风声呜呜地响,如同有人躲在这个巷道的某个角落里哭泣。
  他记起来了,他站在一艘大船的船头上,树枕依偎着他。风迎面吹来,吹得船帆哗哗地响,吹在船帆的绳索上,被绳索割破,发出哭泣一般的声音。
  他觉得有点冷,分不清是江面的风太凉,还是巷道里的风太凉。
  “我要走了。”他说。
  “你要去哪里?”树枕问。
  他担心地回头看了看,船上插着许多皇旗。
  树枕说:“不用担心,这里风大,即使有人偷听,也听不到我们说的什么。”
  他说:“桃源,我想去桃源。”
  “去吧。去了还可以回来。”她说。
  他摇摇头,说:“不,这次去不一样。我要忘记曾经经历的一切,去了之后,我不再是我,我也不再记得你。”
  她说:“你不是担心你是半妖,我是常人,我会先离你而去吗?”
  “是的,我担心你离我而去。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看看我把这个世界弄成什么样子了。人人换皮,人人自危。有人奉我如神明,有人恨我如瘟疫。我若留在这里,不仅会引火上身,还会殃及你。不如我学你们常人转世投胎,遗忘一切,从头再来。”他痛苦地说。
  她说:“即使转世,也有现世报和来世报的说法,躲是躲不掉的,终究还在轮回里。再说了,皮囊术是你创造的不假,可让它泛滥的并不是你,你又何必都归结于自己身上?”
  他说:“我何尝不知道现世报和来世报的说法?我何尝不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并没有想躲。我若‘转世’,遗忘一切,再多报应,也只是在我身上,不会牵连你。这是其一。其二,我已央求初九在我离去之后驱逐皮囊师,禁止所有人换皮削骨,还世界一个清净。若我还在这里,小十二和其他皮囊师们必定来求我。到那时,我又狠不了心。我若纵容他们,更多人会陷入苦难之中。”
  她伸出冰凉的手抚摸他的脸颊,怜惜地说:“我知道你彷徨纠结很久了,这让你痛不欲生。”
  他肝胆俱裂。
  “去吧。我会替你保守秘密,尽力不让你再想起以往的事情。即使我不这样待你,等我老去那一天,你也无法留住我,我之后也无法记住你。下一世无论爱与不爱,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能有一段共度的时光,总好过擦肩而过,我已知足。”她说。
  他用力搂住她削薄的肩膀,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与他合二为一。
  她如受了伤的野鹿,在他怀中战栗不已。
  鲤伴眼眶一热,要流出眼泪来。可是他的眼睛被小十二封上了,任凭自己多么想哭,可是没有一滴眼泪涌上来。
  这时候,一阵紧张而杂乱的脚步声从巷道外面过去了。
  小女矮人说:“那是医馆的人,他们已经发现鲤伴不见了。我们不能去我们住的地方了。”
  屈寒山问:“那我们去哪里?”
  鲤伴想叫他们去宫里,可是他说不出话。另外,没有皇后娘娘的允许,屈寒山和小女矮人要进宫有些困难。
  “去雷屠夫家吧,我听人说,雷家以前跟太傅大人私交甚好,太傅大人救过雷家的人。现在我们送太傅大人的孙儿过去,他们应该不会袖手旁观。何况,鲤伴这一身的雪蚕丝,什么利器都割不断,雷家专门饲养雪蚕,或许有办法解开他身上的雪蚕丝。”小女矮人说。
  屈寒山说:“太傅大人和雷家亲如一家我也听说过,不过那是好久以前了。再者,雷家鼎盛时期确实饲养了很多雪蚕,可是现在家破人亡,唯一留在皇城的雷家三公子沦落为一介屠夫,天天切肉剁骨,不一定能解开雪蚕丝。”
  小女矮人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了。只能去试一试了。”
  屈寒山一跺脚,说:“唉,那就听你的,去碰碰运气吧!”
  鲤伴听到了屈寒山和小女矮人的对话,可是他的记忆里完全没有雷家三公子的印象。鲤伴心想,也许自己还是太傅大人的时候,雷家三公子尚未出生或者年纪太小了。
  因此,鲤伴忍不住担忧已经沦为屠夫的雷家三公子会因为害怕而拒绝他们。那样的话,自己极可能再次落入小十二的手中。
  屈寒山此时已经大汗淋漓,汗水不但浸透了他自己的衣服,还渗到了鲤伴的腰上。
  屈寒山从巷道里走了出来,疲惫地说:“要是我有一双强劲的马腿多好,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鲤伴想起有一次小十二由一个人背着来到他的身边。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生病了?”
  小十二哈哈大笑,说:“师父,我这是在骑马呢。”
  他上看下看,不明就里。
  小十二抓住那个人的后摆,往上提了一点,说:“师父,你往下看看。”
  他低头一看,看到了一双马脚。马脚下面还垫了布鞋底,所以走路的时候没有嗒嗒的马蹄声。他吓得汗毛倒立,惊恐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给他换了一双腿,让他跑得快些。我想骑马,但是怕摔,所以让他背着我,既舒服,又跑得快。”小十二不以为意地说。
  他刚要责备小十二,小十二又从身后拉出一个人来。那人肩膀两边分别挂了几枝荔枝。小十二得意扬扬地说:“师父,你以前教我摆弄植物也算没有白教,你看,我把荔枝的根嵌入了他的肉里,与他的血管盘根错节,让荔枝以他的血液为营养,开花结果。这样长出来的荔枝,里面的果肉是红的,吃起来如饮血一般。”
  他又惊又怒,大声呵斥:“胡闹!胡闹!你这是违背天伦!要遭报应的!”
  小十二嬉笑着说:“师父莫要生气,这些技艺若只是给人修修补补,那岂不跟裁缝差不多?师父淡泊名利,因为师父贵为太傅,不再需要这些。弟子我却不甘心只做裁缝,我要将师父的技艺发扬光大,流传万世!我要让他们感到惊喜,也要让他们感到恐惧。如果只为他们服务,他们会认为我是听人使唤的下人,如果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就会臣服于我。到那时候,我就不止是裁缝,不止是皮囊师,我是他们的救星,也是他们的主人!我是他们的神!”
  “就是这里了。”小女矮人再次打断了鲤伴的回忆。
  鲤伴回过神来,这才闻到油腻血腥的气味。
  “雷公子,雷公子。”小女矮人一边敲门一边喊。
  门轴转动的声音传入鲤伴的耳朵,接着,他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哎,什么雷公子,别这样羞辱我。”那个男子说。
  鲤伴心想,这应该就是雷家三公子了。雷家大小姐曾经贵为皇后娘娘,其弟却沦落为卖肉的屠夫。鲤伴心里感慨万千。
  紧接着,雷家三公子发出一声惊叫。
  鲤伴知道,雷家三公子是看到他了。忽然看到一个没有眼睛嘴巴的人,恐怕无论是谁都会大吃一惊。
  “别叫,别叫!”屈寒山急忙说。
  “这、这、这是个什么东西?”雷家三公子问。
  小女矮人说:“可不可以先进去再说?”
  雷家三公子断然拒绝。
  “他身上缠着雪蚕丝,我若是让你们进来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别人肯定认为是我雷家人作恶。不行。”雷家三公子说。
  鲤伴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他能猜到,雷家三公子要关门谢客。
  小女矮人急急地说:“他可是太傅大人的孙儿,刚来皇城就被人算计了。”
  门轴停止了转动。
  “太傅大人的孙儿?”雷家三公子狐疑地问。
  “是啊是啊。”屈寒山说。
  雷家三公子的脚步声朝鲤伴这边过来了。
  听觉变得灵敏的鲤伴能听到雷家三公子的呼吸声。鲤伴非常担心。他都不记得雷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雷家三公子又怎么会对他有印象呢?
  鲤伴感觉到雷家三公子正在打量他,想辨认他到底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孙儿。他甚至能感觉到雷家三公子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不定。他有些慌,即使此时他还有一张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向雷家三公子证明他就是太傅大人的孙儿。
  “果然,”雷家三公子说,“我听母亲和姐姐说过太傅大人跟我们雷家的交情,如果他是太傅大人的后人,我自然义不容辞。可是我没跟太傅大人见过面,更不认识他的孙儿。你们随便抬一个人来,我也没办法知道他是不是太傅大人的孙儿啊。”
  小女矮人为难了,问屈寒山:“这可怎么办?”
  屈寒山说:“雷公子,凡是卖过身体部位的人对从他这里拿走肉和骨的皮囊师记忆深刻。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似曾相识。我们几个人跟了他好远,他才告诉我们,他是太傅大人的孙儿。我屈寒山对天发誓,我所说的话句句是真,若是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小女矮人连忙附和说:“对,对,我也可以做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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