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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穗之最近总爱往戏园子跑。
  北平名角儿尹裳的戏班子,来沪上一唱就是小半个月,可谓千金难求一票。
  黎穗之也是走了黎曜因的关系,才拿着了票,但凡是遇着没课,她定要来捧上一场。
  今日这戏园子门口更是热闹,刚过晌午时分,两人一伙叁人一群地堆在门口,望着布告牌上的手画海报议论纷纷。
  黎穗之凑近了去瞧,那画儿上的人上了妆,活脱儿一杨贵妃转世,眉眼间的风韵十足,可见是一笔一画用了心画的。
  戏开场,四散落座,黎穗之坐在二楼正对着戏台子的包间儿,嗑着瓜子看戏折子。
  唱完了《贵妃醉酒》,再来一出儿《长生殿》,都是尹裳极拿手的好戏。
  胡琴起承转合地拉起来,台上的贵妃吊着嗓子,既有醉态又赋美感,六宫粉黛无颜色,原是有道理的。
  黎穗之跟着胡琴的板子,时不时地晃着脑袋,几欲迷醉。
  散了戏,她起身,抖了抖刚才不小心掉落在身上的瓜子儿皮,随着散戏的观众下了楼,又经人引着,去了戏园子的后台。
  尹裳这会儿正慢条斯理地卸去贵妃妆容,他拈起手,拇指和食指极为小心地摘下耳坠子,又伸手对着镜子去拈头上的发饰。
  眼神儿刚落在镜子上,就瞧见站在他身后的黎穗之。
  尹裳打趣道:“黎小姐脚上功夫不错,走路竟不让人发觉的。”
  黎穗之淡然一笑,走上前去:“那尹老板看我,有没有跟您学戏的天分?”
  尹裳停了手上的动作,眼睛透过镜子去瞧她,末了,猝地一笑:“想不到这新式学堂教出来的学生,也对咱们京戏有兴致?”
  黎穗之拢着学生裙子着了坐,继而道:“有何不可?我偏爱这戏曲儿。”
  说罢,她清了清嗓子,拿着腔调念白道:“春香,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怎么样,好不好?”
  她弯起眼睛,笑着去看尹裳。
  尹裳倒是略略惊讶,要说未曾练过戏曲功夫的人,能念出这几分味道,已然是极难得的。
  遂夸赞道:“着实不错,若勤加练习,只怕不日也能唱出些许名气了。”
  黎穗之很是高兴:“那您可是抬举我,您那一出儿《游园惊梦》才是挑不出错儿的好,我每每听着,真似入梦一般。”
  正攀谈时,丫头小伶打外间儿掀帘而入,道:“班主,黎曜因少爷来了。”
  话音刚落,小伶一侧身,黎曜因便走了进来。
  尹裳见礼:“黎少爷。”
  黎曜因点头致意:“尹老板。”
  “小伶,快去给二位少爷小姐斟茶。”尹裳这才反应过来,回身略带歉意望向黎穗之,“瞧我,光顾着与小姐说话儿,竟忘了礼数。”
  “不妨事。”黎穗之道,“方才听戏时已喝了许多。”
  黎曜因看着尹裳这些个行头,笑道:“早先听闻尹老板是个戏痴,今日得见,可知所言非虚。”
  “唱戏多年,诸事可以从简些,可唯独这行头,是万般不敢马虎的。”
  黎曜因颔首微笑,叁人又胡乱聊了一阵儿。
  起身告辞,天光已稍有些黯淡了。
  回程的车子上,黎曜因偏头看了眼身旁的黎穗之,他伸出右手,在她的脑后揉了揉。
  “前儿个下午国文课告假,也是为了来听戏?”
  黎穗之腾地转向他:“你怎么知道?”
  她胡乱猜测:“胡乔梦告诉你的?”
  胡乔梦是她极要好的女同学,也曾来过黎家叁四次,黎曜因若是从胡乔梦处打听,倒也在理。
  谁知黎曜因却兀自笑笑:“猜测罢了,倒是你,小小个人藏不住心思,我才说一句,你便都招了。”
  黎穗之知道他诓自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来便作势要锤打他,后来顾及着他还在开车子,便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她轻轻锤在他右臂。
  “好啊,哥哥你作弄我?”
  黎曜因捉住她的手,反握在手里:“唱得不错,很有天分。”
  黎穗之刚要抽手,听他如此说,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她忙不迭追问:“怎么,你方才听到了?”
  黎曜因嗯了一声:“若不是咱们这身份家世,我自是赞成你学戏的。”
  “怎么?哥哥也是老古板,认为戏子便是叁教九流?”
  黎曜因摇摇头:“倒不是为着这个,穗穗,在一定的圈子里,你怎么纵情任性,爸爸知道也无非是斥责你几句便罢了,可若是越了界,倒要不好收场了。”
  他话说得克制,可内里的分量却十足,黎穗之忽然打了个寒战,她猛地想起头几年在沪上闹出不小风波的周将军的独女——周疏云毅然决定下海唱戏的事。
  为着此事,周将军脸面尽失,登报与周疏云断绝父女关系。
  后来周疏云远走北平,近两年虽然唱出些名气,可终归再难修复父女之义,不免令人惋惜。
  一路再无话,黎穗之恹恹的没精神,下了车还是黎曜因亲自抱她出来的。
  顾芝仪袅袅婷婷迎了出来:“曜因,穗之,回来了。”
  黎曜因朝她点点头,喊了句:“芝姨。”
  顾芝仪心上却是难言的一顿,她会错了意,听到“芝姨”头先的反应还以为他是在唤自己的名字,心中生出一丝难言的复杂心绪,而后才蓦地反应过来。
  黎曜因并没多想,和黎穗之并肩走了进去,留下晃神的顾芝仪,微微在他们身后发愣。
  饭厅的桌子上码好了各式的点心下午茶,黎穗之走过去,发出一声惊呼:“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谁买的?”
  桃杏走上前来,替二人斟上来刚做好的温奶茶,笑道:“是太太买的,今儿个早上听先生说起,小姐最爱吃凯司令的栗子蛋糕,太太吃完早饭便出去买了。”
  这丫头倒是惯会奉承的,一口一个太太,听得人生厌。
  “倒也不用如此做小伏低,丫头做的事,学得倒是快。”
  黎穗之喝了口奶茶,徐徐道。
  顾芝仪走到一半儿,乍然听到这话,心上像刺了针,针脚密密麻麻的,扎得人透不过气。
  黎曜因也觉得这话说得确实是刻薄了些,随即说和道:“穗穗,芝姨也是一片好心,你也要多体谅她一些。”
  黎穗之听不得黎曜因为他人说话,尤其还是为着自己最讨厌的女人。
  她辩驳道:“怎么,家里一个两个的,都被她狐媚功夫迷了眼不成?这才几日,便都向着她说话了,果不其然,这小门小户出来的女人,就是会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穗之!”
  黎曜因提高了音量,而后又刻意压低,在她身侧道:“穗穗,你再如何不喜她,面子上功夫总要做足,冷冷淡淡便也罢了,何苦非要针锋相对?再怎么讲,她也是爸爸明媒正娶来的太太,你总要顾及爸爸。”
  长篇累牍的大段道理,从二房说到叁房,听得黎穗之耳朵都起了茧子。
  她自然知晓黎曜因这一番话都是为自己好,可心口这口恶气,着实是不吐不快。
  她强压着火气,瞧了瞧黎曜因,他眼神里的担忧和规劝,也确实是为着自己,黎穗之心里这才稍稍好受了些。
  “今日商行的事情忙完了?这么早回来。”
  黎穗之不愿再去谈论顾芝仪,换了个话题问黎曜因。
  黎曜因望着她笑:“是啊,难得的清闲,这不,第一时间就赶去接你。”
  黎穗之扬起唇角,抓着他的手:“一会儿陪我温书吧,明日有白教授的考试,最近跑去听戏落了不少,若是考不好,胡乔梦又该笑话我了。”
  “好。”
  黎曜因柔声应着。
  往后几日,黎穗之不再往戏园子跑得那么勤了,只答应去听尹裳在沪上的最后一场戏。
  毕竟黎宗栎的千金,总往戏子处跑也不是什么光鲜之事,黎曜因要她把握分寸,黎穗之乖乖听话。
  黎曜因前日从商行回家,给黎穗之带了个好玩意儿,一张灌好的唱片。
  里面收录了尹裳的绝大部分拿手叫座的戏,搁在留声机的唱针儿底下,咿咿呀呀的,吊着嗓子从里面传出来。
  黎穗之爱不释手,每日下午回来便听,她敞着房门,那声音就从屋子里头流出去。
  七拐八绕的,钻进了顾芝仪的心里,掀起她没来由地一阵儿悸动。
  靡靡的戏嗓,唱着婉转悠扬的语调,迤逦幽怨又缠绵悱恻,听得人时而伤感时而暗自欢喜。
  顾芝仪的眼前儿变幻出一个影子,人高马大的,阔步朝她走来,走近她时,缓缓拥住了她。
  而后呢,两人半推半就的朝里头走去,剥落的衣裳就散在地毯上,悄没声儿地,诉说着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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