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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道正清观四道士,莫家姐弟与李子欢一行人顺着石阶下山,寻那七个踢观的人。落山凉风迎面扑来,莫忆卿低头看路,脚下打滑,功力悬殊,脚力不济,别人已不见踪跡。李子欢从旁边经过,鄙夷对视,让他心情更加沉重。走了一会儿,忽听前面噼里啪啦,奏起兵刃相接的响声。
  四道士将泼猴团团围住。孟诚严,张诚真与李子欢缠着两只猴打,刘诚坚与李诚慈对付另一只。孟诚严脸憋得通红,出剑又快又狠,皆置人死地招数。李子欢在孟诚严身边,守住靠山,轮圆胳膊,刺得正欢。张诚真剑路柔和,与二人配合,快中有稳。刘诚坚每一剑都出的迟疑不决,手抖剑晃。李诚慈看见,心火乱窜,不顾刺敌,旨在保护师兄以防不测。
  莫忆卿见刘诚坚为难,想是因他刚受张宗阳责怨,坏了心情,扭头远眺。一个男子持刀,灵活敏捷,猛刀狠拳,将赤手空拳的莫忆明劈得只剩还架之功。莫忆卿顷刻心急如焚,胡乱舞开双臂,冲过去帮忙。那猴一看来人张牙舞爪,舞的全是花架子,一处货真价实的功夫都没有,也敢同拎刀的人扯皮,颇觉有趣,不伤姐弟,跟他俩迂回周旋,消磨时间。
  忽听「啊」一声哀嚎,孟诚严利剑刺穿一只小猴肩膀。那猴倒地,手按胳膊,血顺衣襟流下,滴在台阶上。与姐弟周旋的猴看罢闪身,朝孟诚严狂奔。莫忆明两三步跟随。
  张诚真借机凌空飞腿,踢飞另一只,旁边李子欢得到邀功请赏的好机会,照那倒地之人一记利剑穿胸。可怜那猴一样的人,在李子欢剑下挣扎片刻,呜呼丧命。李诚慈与刘诚坚见闹出人命,挺身阻拦。孟诚严杀红眼,左脚踩着肩膀受伤的猴,右手提剑立在空中,顿了一下,全力下刺。他脚下的花脸女子,便也在这荒芜山路葬送性命。孟诚严不愿收手,见到旁边的猴跑来救援,饿狼一样,再扑过去。
  「可了不得了,」李诚慈冲过去,抓住孟诚严的手,大声道:「大师兄快收手!」
  「是啊,不要再打了,」刘诚坚揽紧孟诚严的腰。
  李子欢见自己杀了人,方才那股子不知来自哪里的精神骤然洩了,将剑扔到一旁,双手互握,瑟瑟发抖,转向莫忆明,结巴问道:「这,这可怎么办了?」
  眾猴不敢再闹,其中一人咣当扔刀,扭头就跑,另一人跟随离去。两个受伤的挣扎而起,搀扶下山。石阶留下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和一位花脸女子,小腿折断,满腔怒火望着道士,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孟诚严心中怨气渐渐消散,思量如何向师父交代,周围人做了什么动作,说了什么话,皆不知晓。
  「你们这群衣冠禽兽,杀害我家兄弟姐妹,别愣着,快杀了我吧,」女子轻捏小腿,满脸阴云,悲愤凝望这一群人。
  张诚真对孟诚严道:「大师兄,此事不能让师父知道。」
  孟诚严目光呆滞,嗯了一声。
  张诚真又道:「我们收拾这里,尽快回观,时间久了,怕师父起疑心。」
  孟诚严恢復神智,对师兄弟道:「今日之事不能告诉师父,否则我们都要被逐出师门。」
  那女子听见,呸道:「怕了?怕了就离开落山。」
  李诚慈担心大师兄听到恶语冲动失控,对女子挤眼道:「你还要不要命?别说了。」转过身面对眾人:「大师兄,二师兄,李子欢,你们赶紧回观去,平静一下,这里交给我们料理。」
  张诚真道:「好吧,劳烦各位师弟。」扯着孟诚严的衣袖朝山上走。李子欢尾随二人,手和腿变成面条,每出一步,疲软无劲,浑身打颤。
  李诚慈打量四周,对莫忆明道:「我们收拾一下这里,速速回观,晚了也要出事。」弯腰将一具尸体拖下台阶,藏在路旁一块大石后面,剑插泥地,挖起坑来。
  莫忆卿孤独站立,仿佛入了恍惚的地境。满地鲜血,方才的两人,花一样年龄,性命却比丝薄,霎时消散如烟。
  几人简单掩埋尸体,起身回观。莫忆卿还站在那,呆呆看那花脸女子。
  断腿小猴急喘不停,泪汗交融。粉脂乱得一塌糊涂,深浅不均掛在脸上。右腿肿胀,无法动弹,双手捂着,左右扭动。
  李诚慈见状,走上前对莫忆卿道:「我们不能再耽搁,否则师父知道,每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快走。」
  莫忆卿不动,盯着那人的腿,心想天要黑了,不能扔下他。
  李诚慈见劝不动,对莫忆明道:「来不及了,我们先走,你快劝了他。天黑再回去,师父问起,免不得大发雷霆。」与刘诚坚先走。
  莫忆卿对莫忆明道:「我们不能把他扔在这儿。」
  女子听了,嗤笑道:「别假慈悲了。你俩也同臭道士一样,人的面,兽的心。」
  「姑娘,」莫忆明问,「你家在哪?我们送你回去。」
  女子不屑:「不用你们管,我的人马上就到,你们要是不滚,就干脆等死好了。」
  莫忆明再扯莫忆卿的胳膊。莫忆卿执意留下:「如何也不能离开,我们走了,没一个人帮他。」
  蹲下查看那女子的腿伤。
  「滚开,」女子的脸已全花,看不出哭笑,只说:「脏手拿开,别碰我。」把莫忆卿的手拨到一边,想了一会,突然感叹:「我的命这么苦,为什么让我遭这么多罪?」
  莫忆卿听到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钉在石阶,纹丝不动。眼看天色将晚,莫忆明担心姐如此执拗会连累大家。进退两难之时,玉儿匆匆跑来。
  莫忆明想到半日不见玉儿,问道:「你去哪了,这都乱套了。」
  玉儿气喘吁吁:「住持让我随蔡都管下山办点货。对了,刚才我看见一大群人在下面,手里拿着兵器,正往山上赶,我绕开他们,从小路上来。」低头看看那女子,瞪眼问道:「莫不是来找你的?怎么回事?」
  莫忆明听罢,惊慌失措:「不好了,我们快走。他们的人果然杀上来了。」
  莫忆卿见那些人回来寻仇,无奈之中,被莫忆明扯走,三步回头,不放心看着女子,直到他的身影微小模糊。
  「他们想把我们赶出落山,」莫忆明边走边对玉儿说,「不知道为什么。」
  「赶出落山?」玉儿满脸惊讶:「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他们,是五杂教的人了。」
  「五杂教?倒新鲜,什么教都听过,没听说还有这样的教?」
  玉儿苦笑一声道:「你若知道,才算稀奇。世上哪有书写他们呢?五杂教的人多是附近城镇的优伶歌女,乞丐娼妓。衣食无落,甚为可怜。」解释道:「最早有南程县一些出身低贱,被人欺负的女子不堪侮辱,逃到落山隐遁。后有戏班的男优女伶,听说此地,慕名而来。有人从小学武,身怀绝技,学起梁山贼寇,欲吞佔落山。入教之人非世胄高门,身世坎坷,除了性命,别无其他,天不怕地不怕的。这窝人名声逐渐响亮,甚至招来个把富豪大家的子弟儿女,已成一股扭不断的绳,势头正茂,官衙不敢轻动。教中人眾,有教主房主统领五门,各司其职,乃五方杂处之地,人称五杂教。」
  莫忆明问:「正清观与他们结了什么仇?」
  「一来为了争这座山,二来为了博个名份,」玉儿摇头道,「他们不堪被人们称作下九流,与武林正派统统结怨,这些年逼得落山各处道观搬往寺岱,只剩正清观一处,」深叹道:「果然又来了,以后大家可要小心。」
  莫忆卿想到女子也许孤单一人,苦在人间,如今腿又折断,该如何生活,进入道观,窝在道房,闷郁叹息。
  第二日清晨,莫忆明见李子欢蜷缩在被窝里,爬到他身边,小声问:「你没事吧?」
  李子欢露出半张煞白的脸,哆嗦说:「我,我杀人了,他们一定会来杀,杀我的。」
  莫忆明掀开李子欢的被子,道:「不会的,你有这么多师兄弟护着,快起。」
  李子欢缩头入被,两手扯住被角。莫忆明见状,下床对玉儿道:「你给他告个假吧。」玉儿点头,整整长袍出门。
  早课时间,张宗阳见诸人心不在焉,大动肝火,罚徒弟到思过堂跪香,午膳过后,走入道房探视李子欢。李子欢惊起,腹内那股让自己吓破胆的妖气剎那消散,待张宗阳走后,又不停忧虑,反反復復,折腾三天,神志渐清。
  转眼至年关,正清观祀灶送神,斋醮仪范,正月还有诸多神仙真人的诞辰及飞升吉日,屈指可数的南程人上山来尊神拜仙,祈愿还愿。姐弟与道童高兴,在道房里吵闹,惹怒张宗阳,被呵斥一顿。
  年后天气转暖,道观冷清,姐弟一套打杂的活计做到烂熟,只是武功,除了捡了间暇练习的基本功,并无长进。莫忆明心痒,一早扯着玉儿询问。
  李子欢走入道房,说道:「你有些底子,若得些功夫书,应该不是难事。」莫忆明一听,来了精神。
  玉儿打断他:「有些功夫书是坏人心智的,悟性稍欠,无人点拨,极易走火入魔,不能瞎练。」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见过什么功夫书?」李子欢坏笑。
  玉儿一愣,虚眼瞄了李子欢半晌,脸色转阴,招呼莫忆明出门。莫忆明心事重重,与莫忆卿担水,无话可说。姐弟前后穿过角门,将水桶放在厨房,百无聊赖往院子里走。接近道房,迎面站立两人,一高一矮,仿佛在等人。
  姐弟见来人招手,走近再看,年长女子衣着鲜艳,一脸慈容。莫忆卿惊喜叫喊:「姑姑!」什么也顾不得,撒欢狂跑。
  妖娘子轻挽竹篮,笑容可掬。傻妞见到姐弟,责怪道:「你们太坏了,走了也不告诉我。」
  莫忆卿解释说走得太急,向妖娘子看去,眼泪滑落。日思夜念,今日重逢,他依旧如故。
  妖娘子笑笑,掏出手帕,擦掉莫忆卿脸上的泪花,心领神会安慰他道铁匠铺的生意很好,大哥忙碌无暇等话。
  玉儿练功回来,见四人在门外开心讲话,喊道:「你们在那拉扯什么啊,有话还不进屋说去。」
  妖娘子见玉儿长得如女子般标志,伶牙俐齿,越发喜欢。玉儿被瞅得羞愧,慌张推门放他们进屋。
  午膳过后,姐弟引领妖娘子与傻妞在正清观四周散步。莫忆明想到那些道士练功的之处,空气清晰,树荫葱葱,是个适宜说话的幽静地方。顺着角门出去,踩着坑洼,到了那片林荫,捡个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
  此地阴阴郁郁,不远处还有山泉,汩汩流淌,不吵不躁,乃修生养性的一处福祉,眾人默叹。
  莫忆明兴起,对妖娘子道:「那些道长每天都来这里练功。」站起身道:「住持的太极无影剑着实厉害。」说罢推手,在空旷的地方耍起。
  妖娘子不懂武功,仅笑他一脸灿烂。莫忆明越耍越兴奋,几步窜上一棵树,正欲反身跃下,见远远的有两人走近,心里寻思,这会正是道观的自习修持时间,谁会出现此处?莫不是那天的仇家来寻仇了?趴在树上,挤眉瞪眼告诉下面的人躲避。
  妖娘子招呼傻妞和莫忆卿到不远处一块石头后面蹲藏。莫忆明借着树叶遮挡,小心翼翼,大气不喘。在树上趴着,抱着树干,胳膊酸麻。
  二人磨磨蹭蹭,不慌不忙走入几人视线。莫忆明定睛一看,松了口气,这不是刘诚坚道长么?再一看,他正伸手拉着一位妙龄女子,停在一棵树下,推搡拉扯。
  女子道:「你心里就只有你师父,难道没有我么?」
  刘诚坚叹了口气,「师命难违,可我心里怎能没有你。」
  「心里有我?那证明给我看。」
  「如何证明?」
  「你带我下山。」
  「现在不行,以后会有机会的。」
  「我们见一面比登天都难,怎么让人受得了,你带我走,」那女子央求道,「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的地方。」
  刘诚坚说:「我现在学艺不精,如何保证你的生活?难道等我们下了山,你又要回那烟花柳巷不成?」
  女子见说服不动刘诚坚,拉起他手,瞥见他手中的剑:「我送你那个剑穗子呢?」扭捏赌气,娇声哼道:「你是不是把它丢了?」
  刘诚坚转悲为喜:「怎么会。」手进道袍,从腰间解下那条粉红剑穗,拎到女子眼前说:「不是在这么?」
  女子不依不饶,扯着刘诚坚的道袍,更似撒娇:「你这个人真奇怪,别人都系在剑上,你却系在腰上。」
  「哪有学武之人在剑上掛穗子的?那是摆设,掛在墙上才用的,」刘诚坚傻乎乎地笑,搂着女子依偎暱语:「就送到这里吧,我要赶回观去了,被人发现就糟了。」
  女子问:「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刘诚坚微微蹙眉,回头道:「三日之后还在这里吧。」不放心望向女子道:「你要保重,下山路上千万保重。」说罢,撇开女子往道观走。
  女子娇眉低垂,蕴含千万不舍,凝望刘诚坚的背影久久不动,两手互搓,失魂一般,看他消失,才扭头离去。
  妖娘子听得仔细,驀然回想自己的一段故事,心中打出几百个结,欲哭无泪。莫忆卿扶起傻妞,痴望女子离去方向。
  「这可怎么办,」莫忆明从树上跳下,闷了一会儿开口:「要是让住持知道,道长恐怕要搭上性命了。」眾人摇头,除了闭口,毫无办法。
  酉时用膳,妖娘子进入斋堂,见张宗阳与刘宗一都在,主动走去,深深行礼。
  妖娘子略施胭脂,丹唇微啟,齿洁透皓月,抹胸掩玉肌。刘宗一还礼,不见张宗阳动静,发现他竟对着妖娘子看呆,走上前去,悄悄捅他。
  张宗阳出神模样与他平日的正襟危坐相差千里。梦醒之后,匆忙还礼,喊弟子见过,招呼蔡都管善待客人,令孟诚严寻处干净房间。妖娘子婉言拒绝,执意与姐弟睡在一处。张宗阳便下令道童搬去李诚慈屋里将就。眾人领命,不敢怠慢。
  妖娘子与傻妞在道房与姐弟聊到天亮,浅浅睡去,一早收拾行装。姐弟送二人至山门,依依不舍。莫忆卿挽着妖娘子的手臂不松手。妖娘子耐心规劝,与傻妞往山下走去。傻妞眼含热泪,朝姐弟挥手。
  李子欢将铺盖移回原处,见二人失落进门,没好气儿地说:「可算走了,也不知道住持是不是吃错药了,如此礼待,真是前所未有,嘖嘖。」
  玉儿见莫家姐弟阴着脸,知道他们送走亲人,心情欠佳,见李子欢不合时宜挑衅,翻他一眼,斥道:「李子欢你长点出息行吗?不说话你会死啊。」
  李子欢反咬道:「他俩的嘴都长你身上了,什么话都得你说是吧?」
  莫忆明听了,胸燃怒忿,盯着李子欢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子欢仰头瞥眼,颇不耐烦:「莫不是你家姑姑跟住持有什么说不出的故事罢。」
  「你不要胡说,」莫忆卿愤怒起身。
  李子欢见姐弟急眼,更加得意,道:「我们让出房间来还没急,你们却先急了,莫不是真有什么事情吧?你俩也知道……」
  「去你妈的,」话音未落,李子欢的脸被莫忆明右拳狠击,麻了半边,用手捂着。莫忆明吃软不吃硬,打他一拳不解气,伸着胳膊还要抡。李子欢学过功夫,心想世道乱了,遭别人欺负也就罢了,连只有猫狗功夫的人都敢在自己头上撒泼,负气斗狠,出拳反攻。
  莫忆卿与玉儿奋力伸臂,拨开二人。玉儿拦住莫忆明,按下他的狂舞双臂。莫忆卿则抓住李子欢,较量不过,被推到一边。
  李子欢对莫忆卿凶狠瞪眼道:「你还敢碰我?看你不顺眼好久,一个女的,非穿我们爷们的衣服,不伦不类的在这里招摇。」
  莫忆卿听了,心中委屈,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快别说了,」玉儿扭着莫忆明胳膊,心想李子欢不知吃错什么药,着实可恶。
  「你们都与你那姑姑一样,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子欢继续说。
  「我不管了!」玉儿松手。莫忆明冲去与李子欢打成一团球。
  二人从床上滚到地上,被褥帘子,皆被撕毁,桌凳支扭,撞向墙角。李子欢脸上火辣刺痛,发簪散落,披头散发,疯魔一般。莫忆明挨了几拳,腹中隐痛,眼冒金星。一会莫忆明咬牙痛打,一会李子欢略佔上风。几个回合之后,李子欢由守转攻,莫忆明使力招架。
  玉儿急在心头,挤进拉架,用身子顶开二人,推开莫忆明,转身瞬间,顺手给李子欢一记响亮耳光。李子欢懵了一下,才明白玉儿不是劝架,而是打自己,疯了似地揪住玉儿打。
  二人拉扯之中,莫忆明又扑来。李子欢敌不过二人合攻,跌倒在地。玉儿扑在李子欢身上,压住双腿,使其动弹不得。莫忆明箭步骑上,脚踩李子欢双臂,右手发力,十几个嘴巴抽了过去。李子欢眼前一阵红一阵绿,如烟火灿烂,流星明艳,各色小旗在城墙晃荡。
  李诚慈听到吵声,推门而入,见玉儿和莫忆明骑在李子欢身上捶打,莫忆卿倒在一边,床单摊落地上,桌子凳子倒的倒,歪的歪,茶杯果盘摔得粉碎,大喝道:「反了,你们都反了。」推开玉儿,抓起莫忆明。二人见李诚慈来拉架,不敢再闹,乖乖站立。
  莫忆明怨气得以发洩,玉儿疵牙咒骂李子欢活该。李子欢爬起,找不到北,摇晃一会,回过味来,拉住李诚慈,狰狞哭闹:「他们几个打我!」
  莫忆明还嘴:「刚才你那狗嘴里吐什么了?」
  「好了,看你们是什么样子,」李诚慈了解李子欢是个惹祸精,想着不能乱了规矩,对四人道:「统统罚去思过!若再有下次,必定逐你们下山。」
  李子欢道:「我是挨打的……」见李诚慈对他瞪了一眼,不再申辩。
  几人午膳不能吃,去堂上跪了一柱香的功夫。李子欢越想越委屈,自己明明挨了顿臭揍,也要跟着受罚,灰头土脸找到蔡都管,鼻涕眼泪一齐流。蔡都管厌倦碍眼的姐弟,不由愤恨,扶着李子欢道:「行了行了,办法有的是,让我想想。你先回去吧,别再跟他们起什么冲突才是。」
  李子欢回到道房,吃了那三人一顿白眼,心里堵得很。玉儿与姐弟因敌对自己,变成莫逆之交,白天晚上粘在一起。自知无法以一敌三,每天必催蔡都管替他报仇。蔡都管被这些没法获利的小事折磨疲惫,想了想,胡乱对李子欢耳语几句。
  李子欢见蔡都管跟自己一条心,不觉底气充盈,欢灿然大笑:「果然是蔡头你,坏到家了。」
  蔡都管回嘴:「大家彼此,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儿,」猪爪伸出抓挠。李子欢攒足经验,细腰一扭,让蔡都管抓空,站在门口,昂头藐视,得意出门。
  莫家姐弟与玉儿晚膳用毕,推门进屋,见屋里桌上摆着三碗热茶,还有一些瓜果,摸不到头脑。李子欢见了他们进门,从炕上窜了下去,满眼热情拉住莫忆卿,道:「前几日多有得罪,」按他坐在凳上,咧嘴笑道:「都怪我胡说八道,让大家一起跟着受罪了。」
  玉儿说:「李子欢,你没安好心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李子欢皱脸,笑得很难看:「我们以后还要在一起,过去的就不该再提了,是不是?」递碗茶到莫忆卿面前。
  玉儿拦下莫忆卿道:「别喝,那茶定是下了毒的。」
  莫忆卿寻思,李子欢被迫挪床,在气头上说出几句冒犯的话,不打紧,以后日子还长,出进见面,未免尷尬,不如借此机会,冰释前嫌,接过李子欢茶碗,一饮而光。
  莫忆明对玉儿小声道:「那点破胆儿,亮他也不敢下毒,顶多撒点迷魂药,咱去尝尝。」将玉儿推到桌边坐稳,一人端了一碗茶,喝了下去,吃些瓜果,算是重修旧好。
  自此以后,李子欢经常对几人献殷勤。莫忆卿认为李子欢真心实意,有什么好吃的,留出一份给他。玉儿和莫忆明感觉李子欢不坏好意,殷勤背后透露一股小肚鸡肠的假惺惺酸气,不好点明,时时护着莫忆卿,怕他上了李子欢的当。
  一月过后,天气更暖,观中花草破土而出,五彩顏色,槐树抽出嫩叶,油绿光滑。莫忆卿仿佛回到莫宅,一心一意照顾起花草来。雀燕飞来,停在枝头嘰咕。莫忆卿找些食物喂他们。他专注此事,看小叶一天天伸展,欢欣感慨,久而久之,其他皆不再理会。过了半月,那些鸟儿在观里的树上,屋簷下面扎了窝,每到功课时间,鐘板声,诵经声,与鸟儿喳喳混成一曲,相映成趣,热热闹闹。刘宗一见了,捋着胡须,与他帮手。
  一日下午,莫忆明看着蹲在房门前的莫忆卿,嘟囔道:「姐,你现在眼里只有那些花草,都不跟我玩儿了。」
  莫忆卿笑道:「你每天不是也忙着练功?」
  听到这里,李子欢从远处走来,对他们说:「有个活你们想不想做?是去打扫藏经阁的。」
  「藏经阁?」二人异口同声。
  姐弟上山以来,唯一没进过的地方,便是正清观藏经阁。听说藏经阁里有一些经典,各代住持恭敬对待,进出需找都管登记,现在只有李子欢六天一次进入打扫。
  莫忆明对藏经阁覬覦很久,眼下这话从李子欢嘴里说出来,却让人感觉不似那么简单,狐疑问:「那你呢?」
  李子欢道:「我也不想,最近观里添些杂事,我一下忙不过来,就告诉蔡都管,让你们先负责打扫。」
  莫忆明看看莫忆卿,见他微微点头,道:「那好吧。」心想,不知道这小子玩什么花样,看看再说。
  藏经阁坐落于玉皇殿大院西侧,木房纸窗,比起其他建筑来略显寒酸,门柱有一副对联:
  一变千万化道藏经典海容百川隐福地仙山
  李子欢打开锁头,推门进去。姐弟隐约看到一排排书架子,四张几案摆放笔墨纸砚。
  莫忆卿谨慎问:「这里有什么书?」
  李子欢自豪道:「要说正清观虽然不大,藏书还算多,尽是道教经典,出自《道藏》,不全,有三千多卷,我们点上油灯看。」
  莫忆卿见到书,叹这真是个美差,进来打扫,间暇看书,一个劲儿地向李子欢道谢。姐弟顺着书架,走到最里面,见有一间破旧小门,好奇不已。
  李子欢神情严肃,抬高嗓门:「那间屋子是旧阁,荒废已久,里面陈设都旧得很,不用打扫。旧阁谁都不能进,这是规矩,」转向书架,嚀嘱道:「还有,入门出门必须知会蔡都管,一定严格按照时间,六天一次,两个时辰,不许久留,」说罢,走到门口,使劲咳嗽一声,道:「摸书的时候要千万小心,不要弄破。仔细些,藏经阁里可都是宝贝。」
  莫忆卿送李子欢走出门,在偌大的阁中四处行走,挑出几本书翻看,是些讲教义戒律符籙斋醮的,也有介绍名川大山和神仙谱籍的。穿过书架,走到西面,墙上掛着一排神仙像,当中摆个几案,有鲜花瓜果。一座娇小青花香炉,正焚着香。
  莫忆明盯着香炉许久,回头见莫忆卿翻看旧书,拿起抹布擦擦几案,挥舞掸子玩耍,灰尘扑鼻,莫忆卿见他焦躁,书不敢再看,简单收拾下,早早回去。
  如此几次,莫忆明对打扫失去耐心,书也都翻了个大概,没什么稀奇,嘀咕道:「李子欢推荐的什么破差事啊。」
  莫忆卿坐在几案上,对着灯念《太上玄都妙本清净身心经》。莫忆明跑到香炉那边看,低声道:「也奇怪了,这里没人来,香火却是不断,」见莫忆卿还不抬头,凑到他身边,抓耳挠腮,跟他捣乱。
  莫忆卿放下书,使劲推开他:「这没你地儿,你去那边玩去。」
  莫忆明使劲想个话题,好让莫忆卿搭理他,看看那些书架,转身盯着墙上画像,挑出一张,随口问:「姐,那张画像上的人是谁啊?」
  莫忆卿抬头:「哪张?」
  莫忆明扬手数数,道:「从东边数,中间那张。」
  莫忆卿歪头看了半晌,低头看书,答道:「那是南华真人。」
  莫忆明一见莫忆卿终于理他,得寸进尺,继续问:「南华真人可有书?」
  「《南华真经》不是么。」
  「那你帮我找出来,我想看。」
  莫忆卿无奈起身,想起《南华真经》归属洞神部,找到存放洞神部的架子,见书卷成堆,单独一卷不好找,转来转去,查查翻翻,就是找不到《南华真经》的一卷,心想这也奇了,随口说:「不是在旧阁里吧?」想到那旧阁是不让人随便进的,劝莫忆明不要看了。
  莫忆明撅嘴叨叨:「就我们俩,看看不妨事的。」跑到旧阁的门前,推门一看。里面极暗,也有许多书架,到处蒙尘,对莫忆卿说:「姐,这屋子也有好多书。」
  莫忆卿道:「真没准在里面,你帮我看着,我进去找出来,」小心翼翼,踩着地上厚厚灰尘,举灯而入。
  旧阁书架陈旧腐坏,碰一下似要散架。上面的书积攒厚厚一层灰,想是很久没人摸过。莫忆明坐在新阁里等着,听到莫忆卿在里面喊道,「果然在这儿,」一个箭步窜了过去。
  莫忆卿站在一支旧书架前,两手抽那一摞书中的一本。摸到书,却取不出,心里嘀咕,起先不敢用力,因怕将书撕了,发现那书被什么东西卡着,使劲扯出来。那书后面露出一条红艳丝带,通往书架深处,缠得结实。莫忆卿好奇,顺着丝带往里摸,触到一块圆石,轻轻一扭。
  书架后面轰的一声,侧面石墙裂开一条大缝。
  莫忆明且惊且喜,双眼猛睁,高呼:「密室!」
  凹入墙壁的一块地方,确像密室,从里面不断飘出股股刺鼻浓香。香味直冲莫忆卿头顶,熏得他眯眼喊晕,便对莫忆明道:「兴许是间秘密书房,我们不要进去。」
  莫忆明正在兴头上,全不理会,径自进入。
  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四墙封闭,雕刻木花的几案摆着一支精致木制黑漆笔架和一支彩绘琉璃毛笔,几案左角一面铜镜,右角一座碧绿玉蟾。书架靠墙,书并不多。怪的是屋里熏的那股浓香,不知从哪里冒出,迷烟重重,犹如一张纱帘在空中悬舞。
  莫忆卿捂着流泪的眼睛,扯着莫忆明胳膊道:「熏死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点走吧,出去晚了又要挨罚了。」
  莫忆明失望,心有不甘,敏捷从书架上抄起一本书塞在怀中,一下跳了出去。莫忆卿找到机关,反向一转,墙又合闭。姐弟将《南华真经》归位,离开藏经阁。
  回到道房,莫忆明将书藏入包袱,睡觉也放在枕边,期那待是本绝世武功秘籍。玉儿觉察事有可疑,却未曾多问。
  第二天,大家更衣下床,唯有莫忆明在床上赖着。李子欢道:「真奇怪,往常的勤快人,今天起不来了。」
  玉儿蹿上床,趴在莫忆明跟前,仔细观他脸色,朝眾人挤眼,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莫忆明双目紧闭,蜷缩身子,咬牙道:「我肚子疼了一夜,再让我躺会儿吧。」
  莫忆卿以为他有大碍,与玉儿商量找李诚慈道长查看。
  莫忆明慌忙道:「估计昨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什么,已经快好了,再躺会儿就能下床。」
  玉儿看莫忆明这光景,联想到他昨夜的古怪行为,猜出他在装病,将莫忆卿和李子欢推了出去,掩上门,站在门口大声道:「你们就让他躺着吧,出不了一个时辰,他就好了。」笑着将门关紧。
  莫忆明见人走远,坐起身来,拆开包袱,翻到那本书。书没有名字,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楷体小字,甚为工整。胡乱翻翻,见连张功夫图都没有,甚为失望,忽听门外有响声,塞回包袱,藏在身后。
  莫忆卿不放心,推门回来。莫忆明鬼鬼祟祟招呼他过去,羞愧道:「姐,我昨天从那个密室拿了本书。」
  莫忆卿大惊失色,赶忙让他息声,问道:「书在哪里?」
  「在包袱里,」莫忆明掏出书,交到莫忆卿手里。
  莫忆卿小心翻看,见那第一页上赫然写着「法天象地,规阴矩阳」,脸色大变,又往后翻,瞋目结舌,原来这书是讲房中阴阳术的,抄录房中养生,交欢之景,翻到后面,见有鐘乳金釵等艳词俗句,更有些刺目露骨的段子诸如素女妙论,阴阳乐赋等书摘,看得双颊滚烫。莫忆卿心想本有房中养生一说,但如今各派皆言禁欲,清净自然,谁又如此胆大,把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摘抄成册,放在清净道观之中。
  莫忆明看莫忆卿合上书,狐疑问道:「姐,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莫忆卿埋怨道:「看出来了,快去练吧,都是些绝世的房中功法。」
  玉儿兴高采烈推门进入:「好啊,原来你莫忆明神经兮兮的,是在偷看这些不堪入目的书。」
  莫忆明不堪被人取笑,从莫忆卿手中抢过书,翻开一页,仔细阅读,可不满页都在讲述男女之事,哪有一句武功绝学,一下洩劲,瘫坐床上,回忆那间密室的诡异之处,想到玉儿不是外人,将门掩了,与莫忆卿将密室之事说给玉儿听。
  这三人提及密室,愈谈愈心慌,蹲在门外偷听的李子欢则更为惊恐。他早听蔡都管说藏经阁里有一间密室,藏有功夫秘籍,找了很久,劳而无获,不想这次轻易被姐弟发现。他又知道藏经阁虽然废弃许久,却被一人视为珍宝,时常进出。
  李子欢打个寒颤,仿佛冬天已到。环顾周围,见太阳高照,草树苒茂,在天空旋翱的鸟儿展翅欢唱,吵闹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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