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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柛的事当然上了新闻,所幸没有掀起太多负面声浪。
  事后,刘柛透过访谈解释自己顶秃字上告别式的缘由,他深知那样的行为不庄重,不严谨,对不住礼俗,很抱歉给大眾做了不好的示范,但他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请求义兄的原谅。
  访谈中,刘柛向大眾揭露自己滴酒不沾的真正原因,近期或许会开始练习浅嚐美酒,而他后脑勺的秃字也已经理平。
  想必,兄弟俩的心结已在梦中说开。
  临走前,放下执念的范鈺威特地前来忘川邮政。
  「谢谢你啊年轻人,还麻烦你朋友继续支持刘柛,那小子又有新电影要上映了。」范鈺威紧握杨子吉的双手。
  「别客气,找时间我会和朋友一起去电影院。」这是杨子吉初次被协助的对象感谢,他有些不习惯:「依刘柛的名气,他也不缺两张电影票的票房,刘柛是实力派演员,范先生就别担心了。」
  「我不是在担心,我是希望有人能代替我继续支持刘柛,连我的份一起。」范鈺威真诚道。
  不知道为什么,杨子吉有点想哭。
  深深吸足气后,杨子吉憋住泪水才开口:「没问题,票根我会好好留着。」
  「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范鈺威握着杨子吉的手上下摆,他手边摆,身体边鞠躬。
  范鈺威很感动,杨子吉更是。
  工作就是工作。
  工作也不只是工作。
  杨子吉终于等到这份感谢,他一手搓揉额头中央,挥舞另一手向范鈺威道别。
  在这之后,杨子吉陆续又帮了好多灵魂。
  突然心脏病发,急需委託人毁灭神秘硬碟的工程师。同为男性,杨子吉完全能理解对方的焦虑。
  寿终正寝,深怕主人走不出忧鬱的虎皮鸚鵡。小小鸚鵡在忘川邮政乱飞乱啄,见纸就咬,逢人就啄,杨子吉的耳垂也无法倖免。
  比起託谁办事,有话来不及说的仍佔多数。
  不敢脱口的喜欢,囤放已久的爱,迟来的道歉,赶不上的原谅,杨子吉处理的委託几乎离不开这四种。
  庆幸梦使和客服不同,明瀛没有规定下属每日须达标的案件量,忘川邮政并没有每日產能这种鬼东西,这让杨子吉得以全心全意应付每一委託。
  但隔壁桌就不是这样了。
  「你喜欢她关我什么事?你喜欢她就要早点讲啊。」隔壁桌的尚谦翘脚吃着草莓大福,天晓得他打哪摸来那些供品:「活着不说喜欢,死了才去告白,是要逼人家跟你冥婚喔?」
  「也也也、也不是啦!就只是想对她表露真心而已??」坐在尚谦对面的年轻人一脸难为情。
  「死了才表露真心有什么用?要是人家现在已经有对象了,你这种託梦反而会让对方困扰,我拒绝。」尚谦蛮不在乎地挥手赶人:「换人,下一位。」
  「慢着!我辛辛苦苦排到这边,好不容易轮到我,你现在居然要赶我走?可、可以这样吗!」年轻人不敢置信。
  「当然可以啊,搞清楚好不好?我是神,你是人,到底是谁该对谁客气啊?协助凡人又不是神明的义务。」尚谦咀嚼着草莓大福,官二代压根没把工作当回事,屁孩跩得比天高:「生前该说的话,生前就该说完,你们凡人非要死后才话多,到底是谁的问题?」
  「但我不想带着遗憾到下一世啊!」年轻人慌张。
  「你就该带着遗憾到下一世,这份遗憾会让你下辈子拿出勇气,遗憾就是最好的教训。」
  尚谦厌烦地挥手,身为源神的他轻挥两下,一下就让那名错愕的年轻人屁股离开座位、魂魄原地起飞,第二下就把那名年轻人吹向远方,终以倒头栽的方式将那名年轻人扔回魂山魂海,没入无限绕圈的队伍中。
  尚谦一手抹去嘴角残留的红豆馅,另一手随便招呼:「下面一位~」
  下一位是名下巴开开的大婶,应该说四周的灵魂全都下巴大开,他们和杨子吉一样傻眼,都是初见梦使把死者的魂魄当垃圾扔,其馀在忘川邮政任职的梦使倒是见怪不怪。
  那名大婶很识相,很聪明,她没有认命坐到尚谦对面,反而默默调头,改去其他队伍后方,寧可再花时间排几圈,也不想当下一根种进魂海里的萝卜。
  「这么做好吗?」杨子吉看着尚谦问。
  倒也不是按明瀛的希望,杨子吉不觉得自己能感化屁孩,单纯是看不过去。
  「哪里不好?我刚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尚谦嚼着大福,他桌前大排长龙的队伍已经鸟兽散。
  「没有不对,只是好像有点苛刻,就是有点呃??不近人情?」杨子吉没有半点苛责的意思。
  「阿我就是神啊,神为什么要跟凡人讲人情?」尚谦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他开始整理桌面,一如往常准备早退,反正桌前也没人排队了,他每每都是把鬼魂们吓跑后就打卡下班:「在世时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开口,凭什么拖到死后再让梦使收烂摊?」
  「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有些人可能有苦衷。」
  「都一样啦,活着没能传达自己的真心,死后还要别人帮忙,在我看来凡人灵魂通通都是胆小鬼,做事婆婆妈妈,生前死后都在浪费大家时间。」尚谦鄙视前来忘川邮政排队的所有鬼魂:「只能说轮回的歷练无法赋予灵魂勇气,无聊透顶。」
  尚谦屁话放完就蹺班蹓躂去了。
  作为被瞧不起的凡人灵魂,杨子吉倒没想和尚谦争执,没事和未经社会歷练的官二代吵架才真的是浪费时间。
  况且尚谦虽然不懂人情,但他说的话实然有几分道理。
  生前该说的话,生前就该说完。
  杨子吉是还活着,但他早已错过那人的生前。
  「回家后,我对你说一百次。」
  他还欠那人一百次。
  惦记没能还清的债,放眼望去的魂山灵海,始终不见那人的身影。
  仰望万丝齐放的夜空,千百万条思念,没一条连到杨子吉身上。
  母亲到底去哪了?为什么都没託梦给他?
  难道母亲一死就无牵无掛直接投胎了?她就没有话想对儿子説?
  目送成千上万的託梦信发送到世界各地,杨子吉好羡慕那些被託梦的人,爷爷会找,奶奶会联系,爸妈会关心,情人会纠缠,连鸚鵡都知道要找主人,唯独他是生灰的边缘信箱,从来没收过半封信。
  那么多封託梦信,为什么没一封属于自己?
  ***
  休假,吃饱喝足,适合熟睡的午后。
  杨子吉做着奇怪的梦。
  梦里,他的身体不受控制,比起说是自己的身体,感觉更贴近附身在某人身上,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体验陌生的梦境。
  他走进一间金纸舖,遍地盛满香粉的瓮,成堆的金纸香束尽收眼底。
  透过景物的远近变化,杨子吉感觉自己坐到桌前,视线变低,显然是坐上了椅子,而位于长桌对面是名白发老头,大概是这座香舖的老闆。
  见客人坐到桌前,白发老头并没有停下动作,他继续整理满柜的香枝:「医生叫你拿掉孩子,对吧?」
  杨子吉的视线随即上下摆动,他正点着头。
  不,应该是「她」才对。
  「就说了,你这孩子太早来当人,是个年幼的灵魂,福报不够就急着下来玩,就算生下来也活不到五岁。」白发老头这才别过身,他正对着她,好言相劝:「听医生的话拿掉吧,心里真要过不去,就找间庙跟神明说,等这孩子福报够了,准备好了,请他来世再当你的孩子,只要诚心发愿,神明一定会让你们母子再次相遇。」
  杨子吉的视线左右摇晃,她拒绝老头的提议。
  不仅拒绝,女子似乎还说了些话,令白发老头的眉头越来越皱,可惜杨子吉听不见这副身体究竟说了什么。
  「我懂为人母亲的心情,自己的孩子绝对捨不得,但夭折是那孩子的天命。」白发老头长叹,他清楚女子是被丈夫拋下:「没打算再谈下一次感情,大可领养流浪猫或流浪狗,你们母子真要有缘,那孩子说不定会以另一种形式来找你。」
  杨子吉的视线仍旧摇摆,女子又一次拒绝,她低头摀住脸庞,令杨子吉的视野一片漆黑,他能感受到这名注定失去孩子的女性相当难过。
  待女子松开屏蔽视线的双掌,剎那间,杨子吉愣住了。
  垂头的视野落下泪水,那落在白色裙摆上的泪渍,那纹有蓝色花朵的白裙,正是他母亲最喜欢的长裙,杨子吉认得这件裙子。
  思念在蓝花上晕开,遗憾杨子吉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凭梦境发展下去。
  见母亲伤心欲绝,白发老头又是一叹。
  老头叹气时,母亲疑似又说了些什么,她视线颤抖,伴随左右手轮番拭泪。
  「对抗天命的方法?有是有,但想对抗神明只能找神明,你要知道,向某些神明许愿必须付出代价。」白发老头搧了搧手,盼望母亲不要太执着,他更不想洩漏天机:「这事我不能说,我过去就是说多了,这辈子才下被贬下来,拜託你别为难我??」
  杨子吉的视线出现合十的双手,模糊的视野前倾后摇,他知道母亲正泛着泪光,苦苦哀求。
  过了许久,心软的白发老头没辙道:「真有觉悟就去找葬天大神吧,他是唯一能扭转天命的神,我只能说到这,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
  很快的,杨子吉的视线上移并大幅前倾,母亲这已起身朝白发老头连三鞠躬。
  转眼,梦的场景迅速切换,杨子吉以母亲的视角踏入一座深黑庙宇。
  巨大的神像座落于眼前,有别其他神明,此神的神坛以眾生的尸骸编织,支撑神坛的四柱缠满怨魂。
  柱上刻有古老的封印术式,四道锁链自四柱延伸至此神身上,枷锁缠身。
  此神不像神,面容丑恶如魔,獠牙外露,杀气腾腾,眼中不见一丝慈悲,狰狞的双瞳只有狂妄,祂盘腿坐于尸山上,遭锁链囚禁。
  坛上的骨骸与樑上的怨魂面容扭曲,神情痛苦,眾生眾神无不畏惧,栩栩如生的雕刻令观梦的杨子吉难忍哽咽。
  「神明墨武又称武葬天,葬天大神以恶灵为粮,以恶神为食,存在的本意是要惩戒恶灵,遗憾最终噬神成癮,堕为邪神,故被眾神齐心封印。」住持将点燃的香枝递给母亲:「葬天大神乃源神之最,其能葬送天空,葬送天命,若您愿以对应的代价还愿,葬天便认您腹中的孩子为契子,令其平安诞生,得以活至天年。」
  母亲的视线上下点着,她答应了。
  杨子吉看得心慌却无能为力,他不希望母亲因为自己牺牲什么。
  若此梦为真,那他在看的就全是过去,尘埃落定,无法改变。
  只见母亲双手持香,住持又道:「切记,此愿乃你向葬天许下的承诺,是秘密,是天机,若向他人洩漏此愿,你的孩子将立刻寿尽,魂魄粉碎。」
  母亲的视野坚定又清晰,渺小的凡人与眾神之最隔着一柱香,隔着一名母亲毕生最大的愿望。
  杨子吉满心焦急,他不晓得母亲究竟拿什么去交换。
  三次鞠躬后,下秒,场景来到杨子吉熟悉的公园。
  熟悉的盪鞦韆,熟悉的溜滑梯,令人怀念的母子时光。
  阳光洒落,透过母亲温柔的视线,那名男孩活过了四岁,成功来到换牙的年纪。
  男孩手捧褐色小纸袋,他从纸袋里拿出刚烤好的鸡蛋糕,将其撕成一点一点的碎屑拋撒给公园的野鸽。
  那名男孩杨子吉当然认得,他照过镜子,更从泛黄的照片中见过无数次,那正是年幼时的自己。
  男孩活得健康,活得快乐,他被肥嘟嘟的鸽子团团包围,一个缺牙的回眸笑就让母亲的世界被幸福填满,温暖了杨子吉的心。
  他不晓得母亲究竟用什么换来这份笑容,只知道就母亲的视角看去,一切都很值得。
  「妈咪妈咪!鸽子在跟我说谢谢喔!」男孩自觉听得懂鸽子语,他站在远处高呼,随后跑了过来,摇头晃脑,重心不稳地跑来母亲身边:「我刚刚把蛋糕分享给鸽子,因为老师说分享很重要。」
  母亲点头说了些话,她边说,手边为男孩抹去嘴角的蛋糕屑,不忘轻抚男孩。
  男孩接着转身,恰好看见不远处有名陌生人,他居然就这么傻傻拿着鸡蛋糕衝过去,吓得母亲起身直追。
  杨子吉的视角随母亲的快跑上下颠簸,随着视野拉近,见到那名陌生人的瞬间,杨子吉又愣住了——是那个揍他肚子的陌生男子!
  是那个在餐厅揍他肚子,又在梦里海扁他的傢伙!
  那男的为什么出现在这?原来他们以前就见过面了?
  男孩跑到陌生男子脚边,他朝高大魁梧的陌生男子递出鸡蛋糕:「看起来兇巴巴的叔叔你好,这个给你。」
  陌生男子没有开口,眼神冰冷的他仅是皱起眉头,昔日的他依旧和亲切两字绝缘,与和蔼可亲一词保持最遥远的距离。
  迟来的母亲这才赶到,她一把抱起男孩,将贸然行动的男孩牢牢抱进怀里,紧紧护住,就怕她的唯一有个万一。
  陌生男子释出的气场令人备感压力,母亲搂着怀里的挚爱退了半步,她先是退步,接着点头致歉。
  怀里的男孩迟钝得可爱,他不但没被陌生男子吓到,反又一次递出鸡蛋糕:「请你吃。」
  陌生男子依旧皱眉,他冷冽的双眼因孩子纯真无邪的笑暖了几分。
  正当母亲要伸手制止,却见陌生男子伸手接过男孩的善意。
  接受了男孩的分享,陌生男子接过鸡蛋糕,将蛋糕放入口中咀嚼,那对令人不寒而慄的眼也跟着起了变化。
  「好吃吗?」男孩问。
  陌生男子点头,他眼中的情感被主动亲近的男孩点燃,他注视母子的双眼不再兇恶,甚至还带了一抹极为罕见的温柔。
  「叔叔好高大。」男孩突然朝陌生男子伸出双手:「抱抱。」
  母亲伸手挥了挥制止,儿子胡乱讨抱,感觉得出她对陌生男子很不好意思,她也对男孩说了些话。
  怀里的男孩又道:「可是我也想玩飞高高,都没有爸比跟我玩。」
  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瞬时满溢母亲的心,杨子吉感受得到。
  所幸陌生男子及时伸手,他为不知如何是好的母亲化解尷尬。
  杨子吉很惊讶,那个始终板着一张严肃脸孔的陌生男子竟主动抱起男孩,他将男孩抱高高,将孩子送向天光。
  男孩敞开双臂,于空嬉笑,拥抱光明,天使般的笑声抚平了母亲的内疚,融化了陌生男子冰封的心。
  然而温馨的场景并未持续太久,一片黑暗袭来,明亮的公园被暗影吞噬,不过几秒,梦又来到下一幕。
  陌生男子单膝下跪,臣服于黑暗,从杨子吉观梦的视角看去,看不出陌生男子向谁下跪。
  此刻,母亲的视角像是贴在地上,自地仰望陌生男子。
  「儿子,千年以来过得很委屈吧?」
  充满威压的声线自陌生男子臣服的方向传来,那残暴似魔的声音光听就让人窒息。
  面对至高的力量,任一灵魂都不敢轻率抬头,哪怕隔着梦,那恐怖的声线依然死死掐住杨子吉的脖子,让他害怕的发抖。
  「作为葬天的孩子,天庭肯定没人正眼看你吧?你为凡间斩鬼除恶,无私奉献力量守护神界,他们虽赐你正义天将之名,到头来却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只因你的魂魄源自葬天,是葬天的血脉,那份无知的畏惧一定让你倍感屈辱吧?」
  单膝跪地的陌生男子不甘咬牙,他愤恨的拳像是要把世间万物给拧碎。
  「记得这份屈辱,待那孩子的灵魂成长健全,就将其炼成念玉,用念玉解开这座封印,届时我们将重返天庭,葬送天空,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在那之前继续监视他,别让他出意外。」
  似魔的声音命令道,陌生男子眼中透露着为难,沉着脸的他这也与地上的母亲对视,他终于和观梦的杨子吉对到眼。
  「至于那女人,把她的魂魄扔进地狱,让她被地狱眾鬼啃食殆尽,别留下任何证据。」
  ??什么?
  慢着!住手!
  杨子吉吓得惊慌失措,观梦的他却无从反抗,只能眼睁睁看陌生男子朝地伸手,任他单掌遮蔽光明,夺走母亲的视线。
  紧接而来的是浑身剧痛,群鬼尖锐的咆哮环绕母子,痛楚横跨梦境蔓延杨子吉全身,刺耳的尖啸划刮灵魂。
  她很害怕,他也很害怕,锋利的爪牙不断撕咬灵魂,感觉魂魄快被恶鬼们分尸。
  她不愿成为恶鬼的粮食,她还有约定未完成,还有话语未传达。
  他不确定母亲的结局,只知道胸口的炙热是深渊中唯一的光。
  群鬼分食,深陷危机的杨子吉紧握来自左胸的思念,这份念想是他们母子最珍贵的联系,他死也不愿松手。
  本以为恶梦到此为止,殊不知骚动平息的下一幕,光明重现。
  宛如被放置在六角形的容器之中,小小的容器内部阴暗,光线从失去盖子的前方投射进来,从内向外看,就见陌生男子正直视着他们。
  陌生男子面露惭愧,他很快收起柔弱的情感,重新振作。
  「我以正义天将之名发誓,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命丧不义。」
  陌生男子承诺,他再次朝他们伸手,这回是依凭己志,将他们母子从黑暗中带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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