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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灰白得毫无生气,皮肤薄得像蜡纸。凹陷的脸颊两侧,青红的血管蜿蜒至耳边。一双突兀的眼睛像鱼泡一样,悬在稀疏的眉毛下。双眉间有一道深刻的纹路,加重了他那阴鹜的表情。他的头发倒是浓密得出奇,像整齐的稻草一样扣在头顶上。而黑色西装极不合身,套在骨瘦如柴的身躯上晃晃荡荡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沉重的酒味。
  多么奇怪啊!在何姗的记忆中,这个管家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她竟从未注意过他。她敢打赌,其他几人肯定也没注意过他。
  “是我老板要我看着你们的。老板的意思我哪敢瞎猜?”
  管家向前了一步,何姗不禁后退着,撞到了酒柜上,退无可退。他的面孔几乎要贴到她的鼻子跟前了,那双青灰色的鱼泡眼睛在大胆地探究她、审视她。
  何姗一闪身,推开了管家。
  “你怕我?”他讪讪地问。
  何姗答非所问:“你不是要辞职了吗?还替他那么卖力?费可他就在这里,对不对?”
  “他不在这儿。”
  “他肯定在这儿!我总有种感觉,他就藏在什么地方!”
  管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他干涩的嘴唇裂开了,露出了一排黑黄细密的牙齿:“呵呵,何小姐,你不是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你还回来做什么呢?”
  “我是个记者,我想要的是真相!”何姗从包里掏出了那封信,扬了扬问,“白马别墅?他为什么要把这栋别墅留给我?他究竟在哪儿?我想见他!”
  “他已经死了!”管家咬牙切齿道,“对你们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有谁真的在意他?你们都盼着他死不是吗?哈哈哈!”
  何姗看着管家,忽然有个可怕的想法在她脑中形成。
  一开始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现在都清晰地展现在了眼前:初次见面还未介绍,他就叫出了她的名字;陈树发第一次提及费可时,他好像早就知道费可的存在,并未质疑;他端着盘子时颤抖的手,以及那信上歪歪扭扭的笔迹;更不用说,那加了杏仁奶的粥,只有成大的人才知道这是学校食堂的招牌菜,也是她喜欢吃的。
  何姗看了一眼手机,这时竟然有了一格信号。在管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她拨了出去。
  管家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亮着。何姗把手机翻转了过来,屏幕上显示的正是先前他用她的手机拨过的、费可的号码!
  “真的是你……” 何姗呆呆地看着他。
  管家按掉了何姗的来电。他坐到餐桌旁,点燃了一支烟,捏着烟的手有些抖。他轻轻吐出一口烟,紧接着狂咳了起来,灰白的脸涨成了紫红色。
  何姗走过去,拖出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他旁边。
  “这不可能……”何姗的目光在他身上犁过来又犁过去,想找出哪怕一丁点儿自己熟悉的地方。事实上,若她仔细回想方才众人的陈述,他们各自对费可相貌的描述也是大相径庭的。
  “我也觉得纳闷,你们那么多人,居然没有一个认出我来。”他笑道,笑容之下分明透着悲凉。
  “你真的是费可吗?”
  “连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吗?我以为至少你应该能。”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何姗并没有注意对方话里有话,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变成什么样?这样吗?”他那骨瘦嶙峋的手摸到了头发上,一把扯了下来。
  何姗尖叫了起来。他光溜溜的头顶上泛着瘆人的寒光,稀疏的几根毛发也都是灰白的。
  “你……你生病了?”
  费可戴上假发,惨笑道:“肺癌。我还不到四十。”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直到这一刻,何姗才敢完全确定,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的确就是费可!
  “所以你才要把财产都留给我们?那是你的遗嘱?”何姗虽然没看到其他人的信,但单凭自己信中的内容和其他人的反应,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算是吧。”
  “为什么都给了我们?是因为愧疚?你在为骗了大家而赎罪?”
  这个世上不经赎罪就得到的宽恕好像还不存在。这个动机来解释费可散尽家财的举动,似乎是很合理的。
  谁知费可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反问道:“赎罪?我需要赎罪吗?”
  “不该吗?”
  “你真觉得我骗了他们?我不过是问他们借了一点钱罢了。都是他们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可从来没有主动要过。”
  “你的意思是你没骗过人?”
  “如果我骗了他们,那他们算什么呢?他们一个个,哪个不是希望从我身上得到更多?”
  何姗虽愕然,心中却是暗喜。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也太有故事可挖了!
  “你该相信一个快死的人的话,即使按你们的说法,我是个骗子。”费可冷冷地说,“倒是那些活人的话,你该打个问号。”
  何姗听出了弦外之音。有些事只说不做,有些事只做不说。那些客人真正的心思不在他们讲述出来的故事里,而都藏在刻意隐瞒的部分里。
  陈树发把车开得飞快,眼睛瞟着沿路的房屋。
  “别急啊,陈老板,一会到了市里准能找到银行。”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张宣说。
  “奶奶个球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又骗我们!”
  陈树发说不清楚这愤怒是打哪儿来的。费可给他的信直白又残酷,可即使他有再多的怀疑,也被信上的数字给冲淡了。
  “……我还是得叫你一声爸,毕竟你仍是孩子的姥爷。佳佳的事我也很抱歉。但你肯定清楚,她的死并不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给孩子留了2亿美元的信托基金,你是执行人。另外这张银行卡密码是佳佳的生日,上面有5千万人民币的现金,给你的。过去你投资在我身上的钱,现在我都加倍还给你了。费可。”
  陈树发突然明白他愤怒的原因了。因为他下意识里第一反应仍是相信费可,相信自己再次有了天上掉馅饼的好运。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费可在信上写的都是真的。
  佳佳真正的死因,其实早在她结婚之前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爸,那lv包好像是假的。”
  “欸,那肯定是费可从家拿来的东西。你知道现在给当官的送礼,什么假包假表都有的。你爸也干过。”
  “爸,我不想结婚了,我觉得他这人有点不实在。”
  “你别耍小孩子脾气,这请柬都送出去了!还不是你自己惹的事儿吗?谁让你先有了!不结婚?你让爸这老脸往哪儿搁?”
  “爸,你别成天跟他搞在一起,尤其钱什么的管管紧。”
  “哎投资这事儿你不懂。这是男人的事儿!况且费可让我买了好几个股票,都赚大发了!”
  “爸,我怀疑他在外面有人了……”
  “我看你成天在家里,待出毛病了吧?我现在烦心煤矿的事儿,还指着他爸呢!”
  “爸,我觉得活着太没劲了……”
  “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的,你要是真觉得没劲,就从窗户出去!你爸这儿还不够乱么?”
  ……
  有无数次机会,佳佳完全可以走上另一条路。可无数次陈树发都亲手将女儿推上了绝路。
  就连在婚礼开始的前一刻,佳佳还在犹豫着。陈树发劈头盖脸骂了女儿一顿,她哭着跑去了洗手间。他没想到,她遇到了何姗。他不知是否该怨恨何姗当时对佳佳的规劝。可换作任何一人,也许都会对一个险些落跑的准新娘说上同样的话吧。
  不管怎样,在婚礼上将佳佳的手递到费可手上的人正是他自己,没有人逼他。而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刻他心中所想的是:这桩婚姻会是多么成功的一笔买卖啊!
  是的,买卖。所有的祸根都是他一手埋下的,祸根长出的苦果自然就该由他自己来尝。
  “哎!那边有一家银行!”张宣拍着车窗叫了起来。
  陈树发停在路边,跳下车就往取款机跑去。他把银行卡插进机器,颤抖着手输进去密码,在看到了屏幕上数也数不清的零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一手扶着取款机,对张宣喘着气笑道:“是真的!”
  张宣捏着手上一张银行卡,推开陈树发,激动地说:“该我了!”
  苏茜开出去了好一会儿,总觉得忘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来她才意识到把胸针落在白马别墅了,可她也没有掉头回去。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她得找到一个信号好的地方打个电话。
  费可的信令她喜忧参半。
  “……我没想到那次在街上偶遇,你会主动跟我打招呼。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接近我,那段时间我还是挺快乐的……我在上海的三处房产受益人是你。另外我已经找好人了,你联系下面这个电话,他会处理你先生保外就医的事。用不了多久你先生就会放出来了。好好过日子吧。费可。”
  苏茜将车停在了路边。她拨通了信上的号码:“你好,我是费总的朋友,我姓苏……对,白明礼是我先生……谢谢你,但是不必了……嗯,我确定,不用麻烦了,这是我们家的事……对,这也是费总的意思……”
  苏茜放下电话,靠在椅背上。方向灯一闪一闪的,在逐渐浓重的夜色里也只是微弱的一小簇。
  她的身体是疲倦的,可心里却有种想要大喊大叫的激动。她本想过几年寻个借口便把婚给离了。她勤勤恳恳守在外面好几年,照顾两家老人,也该赎清犯下的错了吧。
  可若是白明礼现在就出来,叫她如何再面对他?她可以预计到一个充满了苛责与忏悔、怀疑与小心的婚姻在前方等着她。她觉得已经仁至义尽,并未打算将一生就这样交待了。她还那么年轻,有了上海的三处房产,她可以把工作辞了,另寻个城市,从头开始。
  对,她要从头开始!也许她会再在街上偶遇什么人,又展开一段精心策划的罗曼史。就像当初她见到费可时,主动穿过马路打招呼的是她。悄悄藏起戒指,隐瞒婚史直到最后一刻的是她。穿着精致的蕾丝红裙,心中暗暗抱怨面馆小店脏乱差的也是她。
  她从国外留学归来,若是穿上华服,外表也不比当红女明星差多少。可周遭的一切,地铁上不怀好意的拥挤,文印室里的闲言,厨房瓷砖上难以擦去的污痕,还有她那平凡到无聊的婚姻,在她看来都是上天偶尔的失误,本不该让她久居其间。
  她需要的是出其不意的惊喜相见,耳边窃窃的甜言蜜语和放纵肉体的抵死缠绵。即使这意味着世俗压力和身败名裂的风险,在她看来都是精彩人生的必备之物。
  她要把生活过成戏剧,就必须要有华服美宅装饰舞台。自然,也少不了为这一切幻想服务和买单的有钱情人。她惦念那种诱惑与被诱惑的感觉,明知自己将来可能又会踏入陷阱,心里却充满了被诱惑的愉悦。
  若是再有一次机会,她也不会再犯傻,做起复杂的美梦,以为单靠一千万救人一把,东山再起的男人就会对她感恩戴德,就会将她从乏味的婚姻中拯救出来。
  而阻拦她新生活计划的,现在看来也就只有那个可怜的、为她身陷囹圄的白明礼了。
  对于苏茜来说,承认自己的平庸,恐怕是世间最难的事了。能匹配上她的婚姻或是爱情,注定该是不平凡的。她在短短时间内,就已经想清楚了未来几十年的路。
  她重新发动了汽车,开进了夜色里。
  程昊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他看着太湖对岸的点点灯火,皱着眉头,一口一口抽个不停。
  刚刚给费可的律师打了一个电话,证明了费可的确是将一家即将上市的公司股份转让给他了,协议上就等他签字了。1亿?2亿?总之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从投资回报率上来说,也许费可是他做过的最成功的一笔投资了。
  程昊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两页纸又看了一遍。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本以为费可会写一些特别的话给他。甚至在他拆开信的那一刻,他还隐隐抱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可那封信里,只有一份对折的整整齐齐的《股权转让协议》。这份协议上也只有公事公办的字眼,再无多余的话。
  其实,从在飞机上遇到费可的那一刻起,程昊对费可的心思始终就很直截了当——他喜欢费可,想得到费可。
  即使现在一想到那张柔和青涩的脸,他的喉咙仍会一阵耸动。想起在酒吧他嘴对嘴喂费可喝下去加料的酒,想起看到湿漉漉的费可出现在家门口时的欣喜,想起费可洗澡时在玻璃门上那曲线分明的影子,想起在烟气缭绕的厨房里他们在灶台的火焰旁大汗淋漓……这些充满情欲的记忆氤氲又沉重,坠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他对费可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就算费可骗了他,他有愤恨也有咒骂,但还是难以清楚地将这些怨懑从一团乱麻般的情绪里分离出来。甚至后来有一天他在晚班的国际航班上偶遇费可,即使那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被骗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费可说要补偿他,除了在洗手间里解开了裤带,他还告诉程昊一个上市公司收购煤矿的内幕消息。程昊再次选择相信了费可。他把一大笔钱投入到股票账户上,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金融圈里扩散开了消息,无人知道消息的源头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最后当然是败了,一败涂地。所以他对煤老板那么憎恶,因为一提起这个行业就会让他想起曾经的愚蠢和失败。
  可这些他都只能埋葬于内心深处,无人可以倾诉。他是金融界的精英,标准的配置应是有个妖娆的女友或是贤惠的妻子相伴。即使这个行业的风气再怎么开放,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探测他人宽容的程度。更不用说他那远在西北的守旧父母,还在巴巴地指望着儿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程昊耿耿于怀的是,费可对他究竟有没有过一点意思。
  “别来找我,你干的丑事,自己心里清楚。”
  他忽然想起当初费可留给他的那个字条。再加上现在的这封信里,省略了所有可能的忏悔、解释,或者哪怕只是平淡地打个招呼。程昊自嘲了一下,也许从头到尾费可都是厌恶他的。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那么用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来买断这个结论,看来也不算太坏的结果。程昊长叹一口气,将没抽完的烟卷扔出了窗外。也许是该找个人安定下来了。
  他拿起了手机。
  费可松懈地陷在椅子里,烟卷已经烧到了根部。他倾身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里。
  “你看,正如我说的,他们并没有说实话,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何姗咬住嘴唇不说话,因为费可也像是在指责她。
  见何姗没吱声,费可又问:“怎么?你不相信我?都到这时候了,我还有必要骗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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