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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船在海上不分昼夜地航行,转眼三日。
  这三日,虞欢始终被困在船尾顶舱里,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齐岷煮的那一壶甜奶茶。
  崔吉业仍是每次都会亲自彻查奶茶里是否藏有密信,每次查完都是一无所获,伺候的小内侍不由起疑:“公公,会不会齐大人和燕王妃压根就没什么,是咱们误会了?”
  崔吉业白他一眼,道:“燕王妃爱喝甜奶茶,整艘船就只有齐岷一人会煮,你看他二人像是清白的样子吗?”
  一想那奶茶的滋味乃是甜蜜蜜的,崔吉业更气得呕心。
  内侍看回手里的茶壶,忧愁道:“可拿不到证据,咱们到时候该如何向万岁爷回禀?说他俩确有私情,万岁爷会信吗?”
  齐岷是万岁爷不顾内阁反对破格提拔起来的正三品指挥使,如今整个朝廷的督查大权全在他手里,万岁爷对他的信任、倚重可以说是独一无二,要是没点确凿的证据,仅靠京城里的那些绯闻状告齐岷私通虞欢,吃亏的怕是他们。
  崔吉业沉吟稍许,望向舱窗外蔚蓝的大海,火气降下来,道:“急什么,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天子跟前,真假自有分辨!”
  这日午后,齐岷正在舱室里翻看辛益呈上来的密报,梳理程家勾结东厂的罪证,辛益忽然从外赶来,急道:“头儿,不好,前面来了一艘船,看样子像是来接人的!”
  齐岷手上一顿,想起什么后,收起密报起身往外。
  甲板上,海风阵阵,崔吉业一行拢在栏杆前,正恭候着前方驶来的一艘福船。
  福船不算大,然轩窗阑槛,雕栏画栋,给人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奢贵之感,齐岷心底忽然划过一个念头,周身气压更低。
  崔吉业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一眼齐岷,并不理会,吩咐一旁内侍:“差不多了,去请燕王妃下来吧。”
  “是。”内侍领命离开。
  齐岷道:“崔公公这是做什么?”
  崔吉业淡然道:“齐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没看见有船来接人吗?”
  齐岷复看那艘福船一眼,眼底阴翳更浓,沉声道:“万岁爷在船上?”
  崔吉业不语。
  齐岷便知所猜不假,心头一凛。
  辛益难压震愕,低声道:“头儿,怎么办?”
  按照他们原本的猜想,广船定然是要先泊岸,才会跟万岁爷会合的,届时他们便会有和虞欢、春白碰头的机会,谁知道万岁爷竟然不辞辛劳,乘船来接人,杀得人猝不及防。
  齐岷踅身往船尾走,崔吉业眼疾喝道:“拦下!”
  负责看护虞欢的那一批侍卫忙来拦人,齐岷视若无睹,抬手撂开,辛益号令锦衣卫,双方立刻成对峙之势。
  虞欢从顶舱里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齐岷站在楼梯口,仰头望来,许是多日不见,他那一袭赭红飞鱼服看着似更冷肃了些,本就凌厉的眉眼更显冷酷,犹如严冬雪岭。
  目光交汇,齐岷强压思念,严肃道:“齐某日前多有得罪,不周之处,还望王妃海涵,不要向万岁爷告状才好。”
  虞欢一愣,蓦然领会什么,眸底波光震动。
  崔吉业快步赶来,本是要喝止齐岷传话,听得这一句,颇有些莫名其妙。
  虞欢深吸一气,看着齐岷的深邃的双眼,冷漠道:“我告不告状,要你来管?”
  崔吉业隐隐察觉不妙,喝道:“还不快护送燕王妃下来!”
  众侍卫听令,却碍于气势汹汹的锦衣卫,根本难以行动。齐岷凝视着虞欢,让开一步,辛益示意众锦衣卫撤离,楼梯处剑拔弩张的氛围这才收场。
  很快,来的那艘福船挨着广船并排,两艘船同时停下,相隔数丈,船家打开主舱门,放出一条栈道搭在对面的福船甲板上。
  崔吉业看向身侧的虞欢,扬声道:“燕王妃,请吧。”
  虞欢神色漠然,领着春白走上栈道,齐岷举步跟来,被崔吉业伸手拦住:“万岁爷说了,只许燕王妃主仆二人登船,齐大人又何必自找不痛快呢。”
  齐岷目视前方,隐忍不发。
  “吱”一声,栈道收起,虞欢站在对面福船上,入舱前,回头一望。
  齐岷站在甲板上,高大威武,沉默坚毅,这是虞欢第一次感觉海风苦涩,刺痛人眼。
  第六十四章
  ◎“过来,陪朕叙叙话吧。”◎
  福船舱室里, 轩窗半开,一人身着明黄色华服凭窗而坐,把船外的一幕尽收眼底。
  不多时,有人扣响舱门, 恭谨道:“万岁爷, 人带来了。”
  那人放下手里的茶盏,淡淡说了声“进”。
  舱门打开, 一抹艳影映入舱室, 那人抬眸,眸底似风吹海面, 缓缓漾开柔光。
  虞欢今日穿的是一袭茜色折枝花方领半袖对襟衫,肩披鹅黄色纱帔, 堕马髻上插着一支衔珠步摇, 肤若凝脂, 峨眉淡扫, 昳丽夺目的五官因眉眼处的一抹哀愁而愈增颜色,既美艳, 又哀戚,仅只一眼,便已令人心旌神摇。
  “欢欢, 别来无恙?”
  那人不自觉开口,见虞欢垂低眉眼,半晌无甚反应, 不由蹙眉:“你……不记得朕了吗?”
  虞欢上前一步,提裙跪下, 平静道:“罪妾拜见圣上。”
  舱室里一阵沉默, 那人声音冷了几分:“你抬起头来。”
  虞欢敛着目光, 抬起头。
  那人再次道:“朕问你,你不记得朕了吗?”
  一步开外,天子威压袭来,虞欢凝眸,看清来人的脸,以及和记忆里缓慢重合的轮廓。
  当今圣上年方二十八,和胞弟燕王的俊雅外表不一样,他天生一副帝王相,龙章凤姿,方脸直鼻,眉毛和记忆里一样粗黑,而今留着美髯,更有常人难及的雍容气度。
  虞欢调整心绪,道:“万岁爷天人之姿,罪妾不敢忘。”
  皇帝眼里神色稍缓几分,道:“不必自称罪妾,燕王一事,与你无关。”
  提及燕王,虞欢再次垂眸,默不作声。
  皇帝从她姿态里看出抵触,心里闪过不忍,道:“这些年来,他待你可好?”
  虞欢并不撒谎,坦然道:“不好。”
  皇帝莫名安心,道:“朕想也是。”
  舱里再次陷入沉默,许多往事浮上心头,皇帝屈指敲着梨花木扶手,喟叹道:“若是当年你选了朕,便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处境了。”
  这一声喟叹里夹杂太多,似有遗憾,似有埋怨,细听实在荒唐可笑,虞欢忍不住反诘:“妾身有选择的权利吗?”
  皇帝收住手指,道:“若你有,你会选朕吗?”
  虞欢一言不发。
  皇帝苦笑:“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不会撒谎。”
  福船在调头,并着隔壁那艘广船一块往前航行,皇帝微微侧目,原本伫立在甲板上的那抹高大身影已不在视野里。
  皇帝按下往事,开始提起另一茬。
  “朕在京城里听说了一些事,你这趟回京之行,似乎不顺利。”皇帝审度的目光掠回来,道,“齐岷向来是精明能干的,这次可是出了差错?又或者……为难你了?”
  虞欢回京之行不顺利的原因是什么,皇帝心里清楚,可他现在并不想去深究那些刺客的来源,而是验证齐岷是否有借着护送之名行苟忤逆之事。
  如果那些传闻是真,他二人确已苟合,虞欢的回答便会是袒护的。
  虞欢道:“他若有为难我,万岁爷会为我做主吗?”
  “当然。”
  “那便请万岁爷替我杀了他吧。”
  皇帝神色一震:“你说什么?!”
  虞欢脸色漠然,道:“妾身说,万岁爷若想替妾身做主,便把齐岷杀了吧。”
  皇帝皱眉:“这……从何说起?莫非他……”
  “他几次三番挑衅我,又害我身陷险境,差点丧命在刺客手里,难道不该死吗?”虞欢截断皇帝后面的猜测,理直气壮,姿态跋扈。
  然则,内心紧张如擂鼓。
  皇帝皱紧眉头,惊疑难定,半晌才道:“他如何挑衅你?又如何害你身陷险境了?”
  虞欢手心在冒汗,蜷指收拢,告状道:“初见那日,他便用暗器划破了我脸。”
  皇帝微震,立刻细看虞欢脸颊。
  虞欢接着道:“后来下榻客栈,有贱民辱骂我,我叫他割下那人舌头为我泄愤,他执意不肯,后来那贱民深夜闯入我屋里,差点一刀杀了我。”
  皇帝神色更惊。
  “青州庙会时,他假意陪我上街游逛,实则是以我做诱饵,想要引燕王旧部周全山上钩,结果招来的却是东厂刺客。那天夜里,我只差一点便会死在刺客的暗箭下。”
  “后来在登州,他为抓获东厂余孽立功,故技重施,我被贼人所劫,滚下山坡后,在荒山里待了一宿。”
  皇帝听及此,难压震惊,登州一事他是知晓的,也正是这一件事,令他在皇城里坐立难安,最终决定前来一看究竟。
  据那传闻所言,齐岷、虞欢乃是遇刺后独处荒郊,暗生情愫,并没有提及齐岷以虞欢做诱饵一事。
  “可朕听说,他在登州为护着你,受了伤?”
  “那不是他活该的吗?”
  皇帝哑然,后面那句“听说你们还在云盘山里待了一宿”便没能再问出来。
  虞欢分辨着皇帝的表情,颦眉道:“万岁爷这么问,是不信我吗?”
  “当然不是,”皇帝立刻否认,又道,“那……观海园呢?你与他失踪半个多月,这么久的时间,你们都去了何处?他可还有……欺负过你?”
  皇帝说着,目光定定地注视虞欢。
  虞欢呼吸一窒,移开眼,冷道:“他自不量力,想要在观海园里把东厂余孽一网打尽,结果反被人家杀得遍体鳞伤,勒令我救他乘船离开。后来,我们飘至一个渔村,他为避开东厂人的追杀,又硬要我以夫妇名义陪他住下养伤,仗着是我名义上的夫君,对我大呼小叫,颐指气使……”
  说着,虞欢闭上眼睛,恨声道:“分明就是拿我当贱婢!”
  皇帝微愕,见虞欢闭紧双眼,胸脯起伏,俨然一副隐忍姿态,心里一下思绪纷乱,本能替齐岷辩解道:“他那人向来粗鄙,从不懂怜香惜玉,那会儿自顾不暇的……”
  意识到自己竟在为齐岷开脱后,皇帝戛然收住,颇有些尴尬地抿一抿唇,道:“你……果真这般恼他?”
  虞欢睁开双眼,做出不太满意的神态,道:“万岁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这样对待我,我还不能恼他吗?”
  “自然不是。”皇帝梳理着虞欢所言的一切,半信半疑,保守道,“不过,他毕竟是朕的爱卿,朝中督查大权尽在他一人手里,诸多重案需得要他告破,欢欢便先看在朕的份上,饶他一回,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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