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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紧迫,袁木吃了昨天迟到的亏,今天丝毫不敢懈怠,憋着一口气忙得脚不沾地,两多个小时他一秒没停过。
  夜幕被一层一层拨开,袁木把最后一个塑料篮摞去角落,扶着墙靠几秒。眩晕感迟迟来袭,涟漪似的一波波散开了,他转头去看柜台上的钟表。
  顺便看到拉开一半的卷帘门外,裘榆骑在车上。也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腿和腰还软着,但袁木手臂使劲撑离墙,在那个毫无波澜的眼神下站直了。
  你就这事。裘榆开口。
  大概是很久,袁木揣度着。面前的裘榆一身冷气,眼尾鼻尖耳廓都是红的。嗓子哑,仿若带冰碴,更证实他一言不发看他很久。
  对啊。袁木避开与裘榆对视,转身找书包,你今天还挺早的。
  这事怎么也轮到你做了。
  袁木拎着书包,走出来,单手把卷帘门推到顶。
  我妈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她怎么了。
  不适合做这些。
  昨晚十一点了还在我家嗑瓜子看电视,和许益清笑挺开心的,脸色挺好的。裘榆的语气和他那个眼神一模一样地没波澜,一字一句真像冰天雪地里嗖嗖而过的箭,有声儿,没人气,哪儿不好,我没看出来。
  袁木把书包挂上一边肩膀,另一边的带子老捞不着。他也不挑脸找,听了裘榆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得模糊,然后手慢下来,不动了。
  人前,方琼唤他袁儿,待到人后,改回袁木。摸索出这个规律,耗费袁木好几年光阴。
  但裘榆这个人很可怕,聪敏非常,眼睛像利剑,他眼皮子底下好像什么都藏不住,什么他都看得透彻。看透了,捅不捅破只凭他心情。
  关于方琼不怎么爱儿子这件事,袁木暗地里明白后,裘榆也就可以跟着看明白了。
  每每提及方琼和袁茶,裘榆三番两次话里话外带着刺。话里是怨,话外是愤然,那时袁木才识破他的识破。
  袁木真害怕他捅破。
  袁木确实总抱希望方琼可以多爱他一些,可这种愿望哪能说得出口,方琼听不到就作罢。不过如果换一个人来听到了,就完全变味。尤其是被裘榆听到,比当时被他看到手臂上的伤疤还令袁木羞耻难堪一万倍。
  他从里到外不正常。正常人顺理成章地快乐,他靠刀片。正常人顺理成章地得到爱,他靠祈祷。喜欢上裘榆已经够他卑微了,再被裘榆明明白白捅出来自己没人爱,地底尘埃也能比他高半截。
  今天奇了怪,也许是太累,特没劲儿,听裘榆又这样说话,袁木没力气像以前每一回那样佯怒着堵裘榆的嘴。
  裘榆看袁木的表情,难过不是,生气不是,无言以对不是,欲言不止不是,沉默不是,喧嚣不是。仔细辨,竟然是空的。
  他故意夹枪带棒地讲话,想让袁木清醒。明知道是错,不该说,也说了。说出口,没成想先打痛自己,盯着袁木的脸,裘榆的心脏缩着疼,被人狠拽了一把一样在滴酸水。
  吃没吃早餐。裘榆说。
  嗓子不哑了,怪的是心口的酸劲泛上来,字音老往喉咙口咽。
  没。
  我今天也没带,去学校买吧。
  嗯。
  上车。
  袁木抬了抬眼,不是望裘榆,而是偏头望路口:我坐公交吧。
  裘榆几乎要笑了。
  他妈的怕他多走两步路腿疼,老子专门去觍脸借辆车来天天接送,结果他倒好,拖条伤腿围着个店跑上跑下全为那个妈。现在车就跟前等他,还他妈的我坐公交吧。
  裘榆倾身把袁木掉在身后的另一边书包带牵上前来,一边帮他整理好一边问:门要拉下来吗,还是说敞着?
  不用。袁木又看了看表,她一会儿就下来。
  那快上车。裘榆说,再不走又得扫地了。
  直到裘榆伸手去后座解挂着的头盔,袁木才慢腾腾朝他走来接住。
  ......上车要我帮你吗?裘榆像第一次时那样问。
  没到那步。袁木的回答也和第一次没差。
  裘榆喉结一滚,发出点笑声,懒懒的。同时将头转正看车头表盘,不让袁木知道其实自己没有笑。
  路上裘榆把车开得很快,不是他想,他也控制不住。
  装完笑缓和气氛,把袁木哄住,却没哄到自己。心口越来越酸,越来越软,成块烂肉摊在左胸。他从没受过这样的疼,疼到整片都麻了,头次遭遇,裘榆应付不了。
  斑马线上,没追上绿灯。车被迫停了,没法发泄,找不到东西撑着他,情绪更失控地膨胀。
  耳朵不被呼啸的风占领了,袁木的我去坐公交吧一遍一遍来回响。脑子也富余了,蹿的全是袁木弯腰抻背在那几尺地上忙来忙去的景象。觉得店里的天花板太低,差点要压垮袁木。也觉得那堆水果面目可憎,差点要就地埋葬袁木。还有一桶接一桶的冰水
  都忘了问,他的手冷不冷。
  裘榆一松车把手,想绕身后去探袁木的温度。
  一路,就松了这么一下。这么一下,眼睛张着,泪忽然扑扑簌簌落出来。手僵住,呼吸刹那困难,他改道去把头盔的玻璃罩掀开。
  裘榆弄不清自己是为了什么哭。天明晃晃,竟能哭。
  他无声无息地掀起面罩,让风灌进来,任它将泪抹掉了。
  后来第二天早上袁木又看到裘榆在等他。
  凌晨四点,裘榆他用袖子捧着热乎乎的红薯,说:不是烤的,水煮的,也将就吧,比没有好,吃了再干活。
  袁木看着裘榆,还没到批发市场呢,身上先热了,热得要出汗。还没忙完呢,先晕乎了,昏头昏脑地想,供他取暖的碳到底是红薯还是裘榆。
  他们一起去水果批发市场,三轮车驾驶座轮流坐。一起装货卸货,摆货洗货,收拾一地的脏泥和残叶。什么事都两个人一起做,节约出一半时间,省下一半力,得以慢悠悠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把苦作成乐。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周五。
  裘榆不用上课,九点须去学校门口集合,他六点和袁木坐在店前聊天。
  方姨什么时候身体好点?裘榆说。
  不知道,先养着吧。
  裘榆至今没追问过方琼生的什么病。他拣没边儿的说:养多久啊?总不能天天让你这样,别到时候副业干成主业。学不上了,你开店得了。
  你累吗?袁木偏头看他,伸手把他敞领的链拉上。
  裘榆回头看了看店内,说:就这点东西。
  袁木:火车上补不了觉吧。
  他们谁都没坐过火车,不知道东西在哪吃,吃的什么。也不知道觉在哪睡,睡得着吗。
  裘榆却干脆:能。
  袁木起身去把书包旁的塑料袋勾手里,走回来放裘榆怀中,说:提着可以,放背包里也行。
  什么?裘榆边问边解开袋子。
  几个石榴,几个苹果,几个面包,几瓶奶,还有些零嘴,裘榆一样一样拿出来,样样都两手端着,像鉴宝专家。
  你什么时候搞的这些。
  天呐,每天二十四个小时,他们二十个小时都待一块儿吧。
  袁木啧了一下:装的好好的,你又拿出来。
  我再装一次啊。这么说,掂着石榴不放。裘榆有话说错,他的石榴怎么比秋夏的还漂亮。这么想,却讲别的:苹果不爱吃还给我装。
  苹果经得住放,火车上吃不完你在北京的几天也能吃。袁木拐他手肘,不爱吃是我。你也不爱吃?
  裘榆一样一样装回去,真是原封原样,他低着头:爱的。
  其实不爱,也不讨厌。不过自从他知道袁木讨厌,倒是再没吃过。
  有点不想去了。
  什么?
  裘榆说第二遍:有点不想去北京了。
  袁木的腰弯很深,认真地看全他的表情,分析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为什么真为什么假。
  他们坐的是台阶,裘榆两腿曲着,手搭膝盖上。袁木的头凑来他胯间,他也就垂着眼睛,笑着盯他的脸。
  你不会是又怕了吧?袁木说,拿不拿奖不是关键,关键是能去北京玩一趟,费用全报销。
  你想去吗,北京。裘榆笑的意味不同了。
  袁木要退开,后颈被裘榆按住。
  嗯?想吗?
  袁木没挣扎,就势靠在裘榆的大腿上:想不想,你要捎上我吗?跟带队老师说说情,补张票。
  他自己判自己的罪,有插科打诨的嫌疑。
  裘榆看了袁木一会儿,松开他,往后靠了靠,说:这次有什么好玩的。有机会的话,放假我和你两个人去一趟,你的费用我报销。
  袁木拄着下巴,看他:裘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指的不止这一件,只是借这一件说出来而已。
  裘榆的手指拨那塑料袋的结,漫不经心地:这就叫好了。抬眼对视,你对我不也挺好。
  两只眼睛紧盯袁木的表情变化,取决于嗓子眼上一句还你的说辞需不需要说。
  最终是不需要,因为袁木坦然点点头,说:好歹十多年了嘛。又叹,感觉是转眼一瞬间。
  之后,袁木在周五这天做了一件错事。
  七点裘榆和他一起去学校上课,八点半看裘榆从后门默默离开,他紧跟着举手请假去厕所,追上裘榆说刚好送他上车。快要到校门口时,裘榆好像临时起意:不如我们一起考去北京,大学四年一起拿奖学金,也是费用全报销。
  可能天气也知人情晓人意,大冬天挂轮暖太阳为这辆大巴上的人送行。
  你说好不好?
  裘榆问完,没等到袁木的回答,被眼尖的带队老师瞧到,招呼他上车。老师认得袁木,也笑着喊他名字。
  裘榆被老师拉走,袁木朝他们招招手,要转身回,又听见一句喊:好不好?
  裘榆上车不坐,跪座位上扒开车窗伸出头,见袁木看自己了,他露出很大一个笑,问第三遍:袁木,去不去啊
  袁木被阳光刺得眯眼睛,眨眨全是水光。
  大巴车发动机轰隆隆的,屁股喷尾气,马上要走了。裘榆巴巴地看他,不再问第四遍了。
  全车人也看他,不知原委地,看他俩。
  袁木朝他点了点头,裘榆愣愣的,没反应。袁木以为是距离吞掉了点头的幅度,他放下遮阳的手,拢在嘴边,说:好。
  第40章 独行
  卓知越知道袁木,一班的数学课代表。高一他去办公室帮老师办事时常听他们提及这个名字,之后在办公室里和袁木碰过几次面,一来二去便把名儿和人对上了。
  卓知越觉得袁木很像是自然数中的一个质数。这是一个粗糙的、没根据的论断,是与袁木第一面的寥寥接触中闯进脑子的灵感。后来高中这几年,办公室的门槛上无数次擦肩,他从未试图和袁木搭话攀谈,只是兀自记住他,像当初在小学数学课堂上记住质数这个排斥大多数的、孤零零的存在一样。
  卓知越也知道裘榆,这人的气质比脸更具辨识度。卓知越第一次远远见他是此学期刚开始没多久,印象深刻,原来学校还有这么一号人。
  第二次见他也是远远的,不过那次卓知越离人群近些,才明白其实人群的视线大多时候方向是出奇一致的。同行几步,轻松从其他人热烈密集的谈论中提取到信息:裘榆,刚从实验过来的转学生,唯独和一班的袁木走得近。
  真是,之后再偶然望见的裘榆,总是和袁木在一起。
  大巴平稳地行驶了很长一段路程,旁座的裘榆始终没有把头转回来。车厢喧杂,队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比赛以及北京。只他一个人侧脸朝着窗外,沉敛安静,像是睡着了。
  你去不去啊
  好。
  刚才那一幕里的袁木和裘榆都和卓知越以往的认知不符,尤其当裘榆跪在椅座上喊出袁木的名字,笑着问他讨要承诺。
  十分奇怪。二十分生动。
  思及此,卓知越忍不住扭脖看了一眼身边的裘榆。太近了,好似此刻才得以和他们处于同一次元,将他和他重新认识一遍。
  车轮滚过一个大坑,裘榆动了,在绵绵的颠簸中坐正,单手护紧怀里的袋子,伸臂摸索安全带。
  卓知越看在眼里,想建议他把袋子放到上方的行李架,也想告诉他安全带的位置要比他想的更往后。但因为裘榆垂着眼皮,没什么表情,神情也并不怎么专注,貌似又恢复成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卓知越最后没有开口。
  清脆的一声咔哒响过,卓知越借这声响再次微微转头瞥向裘榆。裘榆的状态依旧沉静异常,目光没有聚焦点,虚虚圈在袋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反而比方才做事时看起来更聚精会神,像在思虑某件重大要事。
  卓知越念头发散,或许裘榆此前的一路并非在睡觉。
  裘榆眨了眨眼睛,在卓知越的注视下抬起眼皮,眼神投向他。
  卓知越一惊,眼珠慌张撤走,不择路地四处乱转,苦在无论如何逃不出眼眶。
  你有听到他刚才说什么吗?裘榆问他。
  卓知越没想到裘榆会主动开口和自己说话以这么一个毫无厘头的话题。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就是听懂了他在问什么,但反应不及,眼珠定在裘榆认真的脸上,没有回答。
  开车前我在窗边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哦,不是,是问他好不好,去不去。你当时有听到他的回答吗?裘榆耐心地叙述原委。
  卓知越微张着嘴,愣愣地点头。
  裘榆平直地看着他,等他的答案。
  卓知越说:他点头,然后他又说好。
  裘榆不自觉地缓缓点头:点头,然后说了好,对吧。他寻求第四次确认。
  对。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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