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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甚至可以想见,倘若皇长孙有半点闪失,圣人会用怎样的雷霆暴怒来施加于自己身上,就和当日,圣人在修文馆午睡,无意间发现他正与宫人偷情时一样。
  那双怒意凛凛的寒眸,至今仍如利刃根深蒂固地插在他的颅内,无时或忘。
  郑勰身上打着寒噤,灰头土脸地站着。
  这位郑郎君,出身于荥阳郑氏,美姿仪,有令名,蜚声在外,比起太子殿下的为人冷漠疏离、矜贵傲慢,这位郑郎君显得平易近人许多,听说他曾在修文馆试对之中胜过太子,这点足足被他拿来吹嘘了十几年的辉煌往事,也吸引了诸多目光。
  不曾想到,这位便言多令才的名流郎君,今日竟如此狼狈,满身泥灰,血迹斑驳,恨不得掩面而逃。
  他却无路可逃。
  身后的太子虎视眈眈。
  正是这恶人,将他打成这副模样。
  为了维持住一个翩翩佳郎君的英俊外貌,他眼下想寻人借一块丝绢拭脸,将脸上的血污除去。
  转来转去,这些人但凡多看把剑扛在肩上的太子殿下一眼,都不敢对郑勰施舍半分同情。
  今夜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太子重剑劈断了郑勰跟前坚固的紫檀木,若是这剑稍差一厘,劈在人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郑勰寻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列座于席尾,翩然端姿的小娘子,也是他今日领上千秋宴的顾缘君。
  郑勰想向顾缘君借一条罗帕,好揩拭他被木泥与血水糊脏的脸。
  谁知顾缘君压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窘境,这让郑勰好生气馁。
  他只好丧气地到一旁,抓起郑氏部曲的一截衣袖,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给自己擦拭起来。
  只是打坏了那张俊雅如玉的脸,这郑郎君的动作再是优雅,看起来也如同猴耍火圈般,实在滑稽极了。
  满座隐忍不敢笑,心底里都早已忍俊不禁一片。
  *
  师暄妍扮演孕妇,演得是炉火纯青、入木三分,在女史陪同下,晕沉沉地回到了众芳园外早已在等候的马车中。
  回到车内,车门封锁,师暄妍顷刻恢复如常,端坐于内,吃了一点青花茶水解渴。
  原本按照计划,她这时早就该借口离开千秋宴,回到马车上,打道回行辕的,谁知半路杀出个郑勰,好几番纠缠,弄得她浑身不舒坦。
  最可恶的是,宁恪还饮醉了酒。
  幸好他吃醉酒以后,没说胡话闹洋相出来,郑勰步步紧逼,差一点儿便着了奸人的道。
  若那样,只怕郑勰此刻的嘴都笑歪了。
  不必怀疑,他今日筵席上种种举动,均是出自郑贵妃授意。
  看在他今夜表现尚可的份上,师暄妍捶打着肿胀的腿肚子,想,今夜可以稍原谅他些,准允他上自己的床榻。
  如等下他借着酒醉,还要胡言乱语,她定不轻饶。
  春纤候在马车外,问道:“太子妃,可要等等太子殿下?”
  意思是,殿下吃醉了酒,虽已宵禁,却仍不方便骑马,不如还是一起回吧!
  师暄妍也考虑到,若让醉汉上了马背,在长安街衢上打马而过,只怕有个不慎从马背上落下来,大脑朝下,再摔出好歹来,忙不迭撩开窗帘子,忸怩着,轻声细语:“等等他。”
  春纤颔首,替太子妃卷开车窗的湘帘,好让太子妃透气,嘴角压不住了,一直往上弯。
  看,谁说她们家太子妃对殿下不上心,只是嘴头上还有几分小娘子的体面,硬撑罢了。
  她和夏柔伺候了太子妃这样久,不会摸不准太子妃的心意的。
  太子妃春心萌动,早已对殿下动摇芳心了,只差了那一层窗户纸,尚不曾捅破而已。
  不过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也不着急,殿下与太子妃如今还未全礼,只差了那临门一脚,便是正头夫妻了,时日还长,少年夫妻朝朝暮暮相对,这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就不怕没个戳破的机会。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太子妃殿下到底是被缠上了,被殿下的网兜裹着,哪有逃得脱的!
  春纤与夏柔交换眼神间,月倚西楼,海棠花睡,太子醉气熏天地回了。
  刘府率接过太子殿下,将人交给太子妃,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不大想继续劳碌的模样,弄得师暄妍只好亲自扶宁烟屿进马车,并叮嘱御夫:“太子吃了酒,请将车赶得慢些。”
  车赶起来,太子妃放下湘帘,向春纤、夏柔要了两条丝帕,忧心忡忡地道:“我实在担心殿下半道上吐了……”
  话未竟,只见花竹悬窗间,太子妃娇呼了一声,放下了竹帘。
  原来是被车中之人一把截腰搂了回去。
  落回车中,惊魂未定,师暄妍唤了一声“宁恪”,没忍住愠意,那今日大逞了英雄威风的男人,缓缓地寻着软玉温香处,安静地将头埋了过来。
  呼吸炙热,一寸寸烘烤着她娇嫩莹润的肌肤。
  师暄妍说不出太过绝情的话来了,她垂下眸,静静地看向胸前的男子,“宁恪。”
  太子殿下开了金口,却在重复筵席上,他对她说过的话:“师般般,孤不因负疚而想娶你,你别多想。”
  他说话便说话,但请不要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的脸扭来扭去,擦到左边,又擦往右边。
  少女的脸颊闹得激红一片,伸手推了推,没能推动,只好叹息认命。
  可实在又觉得痒,她便委婉提议:“殿下,要不你先把脸拿开?起来说话?”
  宁恪竟不干!
  他摇摇头,这一摇头,便又在磨蹭起来,激得少女腮面更如桃花娇红。
  “师般般,”在她打他之前,他先发制人,说道,“你先相信我。我不是因为负疚才想娶你,我是,我是……”
  师暄妍被他闹得没了脾气,只好吐吐气,道:“好,我相信你,你可以起来了么?”
  谁知他竟又不干,不仅不干,反而继续摇头,磨磨蹭蹭。
  “……”
  师暄妍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装醉,吃豆腐!
  他却还好意思控诉:“师般般,你好敷衍。”
  她挑了挑眉梢,想问候他一声,这句指控从何而来,男人环住了她的后腰,嘲弄的嗓音自她衣襟之下瓮瓮传回:“你对我一向都很敷衍。我都习惯了。”
  这就更加让她不好想了,师暄妍没好气地掀他身子,力道却如泥牛入海,到了他精铁所浇铸的身骨上,是半分都撼动不得。
  马车颠簸,男人的脸便上上下下地震荡。
  看不出,他好似脸上还挂了几两肉,晃荡得她生疼生疼的。
  师暄妍吃了这个隐秘的亏,银牙轻咬,可她实在按捺不住,便寻向他问道:“我有敷衍你吗?”
  他低沉的嗓音闷闷的,控告着她:“你对我,与对旁人一样好。这便是敷衍。”
  怎么能一样好呢?
  他可是她的夫君。
  她为柳姨娘亲手烹制膳食,她送宁怿扳指,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送过他东西。
  师暄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他不过是真吃醉了。
  但这口气没松多久,她便听到,男人嗓音幽微,自她锁骨之下传来:“师般般,我有悔。”
  她忽地心弦为之惊颤。
  错愕地垂下眉弯,这一次,她直接上手,将他的颌骨托住,于此角度,瞥见怀中男子显得几分痛楚的眉目,一时心乱如麻。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终于后悔娶她了?还是,还是适才没有答应纳妾,现下失悔了?
  她心念几转,宁烟屿已经握住了她的细腰,将脸颊轻轻贴于少女的面靥之上。
  “师般般,我后悔……”
  男人含着酒醉后疲倦的鼻音,薄唇开阖,吐出含糊的她却能听得分明的话。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奏请圣上,没有早几年就,就把你接回长安。我为何,直至去年才说……直至去年,我才同阿耶说,要他重审当年的过失,把你们接回来。你,还有封墨,还有他们。”
  “若是那样,我是否就能,早一些与你相见……”
  若是那样,他是否便能早一些,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与她相识。
  师暄妍正要落在男人肩上的指骨缓缓地一停,正好停在他的脸侧。
  当他说,盼着早一些与她相见时,她的指腹微微一颤,眼帘轻掩。
  “那你,”她顺着他的话,幽幽地道,“为何不曾早一些说呢?是啊,你若早些奏请阿耶,我们也可早些相识。只是没有洛阳的孽缘,你大概,也不会喜欢我吧。”
  如今的她,已可以坦荡地,不带一丝卑弱地肯定,他是喜欢她的。
  虽不知究竟多深,可这样的偏爱,已是令她惶恐。
  她如揣了满怀珍宝,锦衣夜行,于大雾里摇摇欲坠。
  宁烟屿靠在她肩上,尽量减少压在少女身上的重量,还让她可以腾出一只手来调整位置,师暄妍却只是凝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烟屿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去年才知道,你曾受我连累,因妖道谶言之祸,曾被逐出长安,一十六年……”
  他自小体弱多病,自长安七名婴孩被逐出长安以后,病势却逐渐趋于稳定,圣人不敢犯险,怕有人在太子面前嚼舌。
  太子如若知晓自己在病中,有人因他受难,定不会坐视不理。
  因为过于宝贝皇后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那天煞妖星之说,圣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这风险他都不愿去冒。
  太子身旁的人,一直对他隐瞒着这件事。
  直到去年,在于长信侯崔静训巡猎途中,瞥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急急忙忙打马出城的身影,崔静训信口调侃了一句:“封老将军赶着见儿子,这骑术真是宝刀未老!封墨虽然因太子之故逼不得已不在长安……”
  失言以后,崔静训便不再言。
  可宁烟屿揪准了这一点,便不会轻易纵过。
  他从崔白的口中,终于撬出了关于当年长安妖道的谶言,也知晓了,曾有七个,与他素昧谋面的婴孩,因一句无稽的谶言而受难。
  他立即上书天子,奏请天子降下罪己诏,接回那些流离失散的婴孩。
  各种内情,师暄妍今日才知道。
  她此前问过彭女官,太子去年因何会前往洛阳养病。
  太子正因这道奏疏,与圣人起了龃龉,圣人拉不下脸,不肯下诏,太子便远走洛阳,弄得圣人手足无措,才终于肯依了殿下。
  他一直有心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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