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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魏怀恩狠狠摇了摇她的肩膀,想把她从执迷不悟中唤回。
  “他救了你的命,就是让你这样自暴自弃的吗?人死如灯灭,你最应该做的是好好活着,别辜负他的牺牲!”
  但魏怀宁双眼无神地拍开魏怀恩的手,显然半句都听不进了。
  “为什么总要我撑着活下去,为什么不让我自己选一回呢?”
  在她不幸的婚姻里,母后要她撑一撑,撑到最后,就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吗?
  就算她矫情吧,公主也好,长公主也罢,如果非得咬牙撑着才能活下去,她累了。
  魏怀恩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没有再劝。
  魏怀宁从眼角向上把眼泪拭去,仰着头笑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确实,比起你,我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眼泪似乎被她憋了回去,她倾身过来,抱住了魏怀恩。
  “但是妹妹啊,你也一定很辛苦吧?”
  魏怀恩的背脊被她柔柔地拍着,这样的温柔让魏怀恩有些想哭。
  是啊,很辛苦,辛苦到她众叛亲离,却在并不亲近的姐姐这里被体谅。好像在这一瞬间,魏怀恩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还是一个磕了碰了有人关心有人疼的娃娃。
  “……要是以后只有你一个人撑着,该有多难啊。
  救救萧齐吧,你一定有法子的。如果以后你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该有多孤单呢?”
  魏怀宁在劝她,也在为自己的遗憾找补。她已经没有青云了,就不想再看见另一对境遇相似的伴侣重蹈覆辙。
  能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一起?这世上除了生死,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阻碍,还不是两个人不够爱?
  “我救下他了……”
  魏怀恩把眼泪压在她肩上,小声地说出了真相。
  她没想告诉别人的,可是在这一刻,魏怀宁是她的亲人,而亲人之间是可以说实话的。
  “那就好,那就好……”
  魏怀宁抚了抚她的鬓发,拉着她站了起来。仿佛因为她这一句回答,就让魏怀宁的遗憾得到了短暂圆满。
  “真好。妹妹,我真嫉妒你,总是能比我做得更好。”
  魏怀恩却从她的笑意盈盈中看到了空落落的一颗心。
  在被她送出门之前,魏怀恩复又转身抱住了她。
  “姐姐,求你别……”
  “嘘。”
  魏怀宁用很轻的温柔力道,但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不用再说了。回去吧,他在等你。”
  送走魏怀恩后,魏怀宁独自回到了青云的灵前,用力推开了他的棺材。
  里面躺着的人身着喜服,面目安详,只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让这画面诡异而悚然。
  “青云,你还在等着我吗?
  别怪我慢,我只是想亲手帮你清理干净,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魏怀宁伸手把他稍稍凌乱的发丝勉强理顺,她为他梳了很多次发髻,可惜也只能到这个能看过眼的程度了。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那么胆小,因为怕死,就把你丢下了吧?
  怎么会呢?我必须要亲眼看到赵兴德被五马分尸,才能消解我心头之恨。”
  灵前供桌上有两杯水酒,魏怀宁拿着它们跨进棺材里,一口气饮尽,又用沾了酒液的唇碰了碰青云的唇瓣。
  “青云……不对,喝了合衾酒,我该唤你夫君了。”
  魏怀宁把素服扔出棺外,里面便是火红的嫁衣。
  “夫君,我这就来。”
  她牵着他的手,闭眼承受着鸩毒搅肠之痛,这么胆小又怕疼的人,竟然到咽气之前,都一声没叫。
  直到眼前黑暗散去,魏怀宁竟真的看见她的青云站在她面前,正摇着头无奈地说:
  “主子怎么这么糊涂……”
  不糊涂。
  一点都不糊涂。
  这是她这辈子到头来,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
  “你怎么还叫我主子,难道你看不到你我身上穿的是什么吗?”
  她还是骄矜地抬起了下巴睨着他,但下一秒就再也忍不住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青云,青云,我真的又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好想你。”
  在这一片空茫里,她可以抱他很久很久,哪怕放弃轮回来世,哪怕做一对孤魂野鬼。
  谁都不会再分开他们了。
  宫中,御书房。
  一摞摞的折子被魏怀恩批阅过又送出,明丰报来了嘉福长公主已殁的消息,她便按照魏怀宁生前的要求,拟好旨意派给礼部负责。
  明丰小心开口问道:
  “陛下,嘉福长公主殁了,是否该让皇恩寺那位下山呢?”
  魏怀宁的生母,名义上的太后娘娘,自魏怀恩登位后便被她圈禁在皇恩寺中,不得擅出。
  “直接将皇姐的棺椁送去皇恩寺做法事吧,全了她们母女一场。”
  魏怀恩对所谓太后没有半分怜悯,毕竟当年皇兄遇刺,还是皇后的那人也不是没出过力,只不过比起严维光和端王罪不至死而已。
  但该受的煎熬,谁都躲不了。
  “是,奴才告退。”
  “你等等。”
  魏怀恩叫住了明丰,迟疑地问道:
  “……他,今天好好用膳了吗?”
  明丰低下头,语带歉意地回道:
  “没有,连汤药都还是硬灌下去的,师父身边不能离人,他还是……一心求死。”
  “好吧,你去吧。”
  魏怀恩捂住脸拄在桌前,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让萧齐平静下来。
  她换了玄羽司中另一个十恶不赦的阉人去顶了萧齐的位,兵乱之后陆重也没有再来追究此事,现在又已经过了午时,全天下都以为此事翻篇,可是萧齐却完全不领她的情。
  她还记得刚把已经昏死了的他救回宫中那日。经过太医诊治包扎之后,他到了傍晚才清醒过来,但一见到守在床边的她,他就疯了一样要下床离开,根本不听她解释。
  “魏怀恩,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好在暗卫及时将他打晕,要不然他的腿再折腾就真保不住了。
  之后萧齐便被绑了起来,除了换药便溺之外根本动弹不得,就是这样他还差点咬断了舌头,幸好宫人随时观察着他的动向,没出大事。
  魏怀恩在他清醒时去看了几次,无一例外都被他赶出去。甚至魏怀恩喂他喝药的时候,药碗都会被他用头撞翻,烫了魏怀恩一身。
  那次魏怀恩彻底崩溃,痛哭流涕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非要去死。
  “现在没有人要你的命了!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好好喝药好好吃饭!我救你回来难道错了吗?”
  “我不信,魏怀恩,我不信你。你配当皇帝吗?你配坐这个位置吗?为了你的私心,把我这个罪人从大理寺的牢狱里救出来,你怎么给天下交待?
  我说了我愿意为你死,我不后悔,我不怕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可是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心意,你就是这么蒙蔽天下万民的吗?
  魏怀恩,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真让我失望,真让我恶心。”
  萧齐认定了魏怀恩又一次为了留下他的命撒谎,要不是受刑太重逃脱不了,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他看向魏怀恩的眼神里有失望,有怨恨,有厌恶,还有防备,就是没有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和眷恋。
  这样冰冷的眼神将魏怀恩割得体无完肤,甚至不敢和他饱含责问的眼睛对视。
  她确确实实完全为了私心救回了他,她固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也能从朝堂台下的博弈中换回萧齐这条命,可是他太懂她,也太了解她的诡辩,让她的自私根本无从遁形。
  你配吗,你配当皇帝吗?
  你摸摸你的良心,你真的应该救回我吗?
  萧齐真的对魏怀恩失望至极,说完这番话,干脆把头扭向床里,再也不想看见她。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就算真的这么巧,他临死前一晚起了兵乱,让牢狱有了漏洞,可是这就是她敢私自出手的理由吗?
  活也不行,死也不行,他这条命就是被她捏在手里的玩具,是死是活就看她一时心意。
  他为什么要这样活?现在连萧齐这个名字都已经死掉了,他到底还因为什么非得活着?
  他是不是还应该对她感恩戴德,五体投地在她脚下谢她不爱江山,转来爱他这个残废?后世史书上是不是还要洋洋洒洒记上他一笔,说他本事大了去了,能把一国之君迷得找不着北?
  他萧齐自问没这么大本事,哪怕是为了让坟里的父母不被他气活过来,他也该按照早就铺好的路走向终局。
  不然他成什么了,魏怀恩又成什么了?好不容易搏来的天下,就要为了她的心软和他的贱命风雨飘摇吗?
  魏怀恩站在药碗碎片中,手足无措地吸了吸鼻子。
  谁都没有这样下过她的面子,屏风后的宫人们早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可是罪魁祸首连个眼神都不想给她。
  “你安心养伤,什么都别想,我真的没有骗你……
  你想知道什么,他们都会告诉你,别再闹了,我求你。”
  袖口金线比不得帕子柔软,魏怀恩的眼角被她自己蹭得通红,眼泪流过都是一阵刺痛。可就算她极尽卑微地说了这番话,萧齐也没有任何回应,她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去。
  至少她不在的时候,萧齐的反应不会这样激烈,宫人还能喂进去几口药。
  魏怀恩之后再也没有敢在萧齐清醒的时候去探望,都是在御书房待到半夜,才抹黑走到萧齐床边,坐在踏脚凳上睡上一会。
  她现在知道他在气什么了。
  酷吏严苛法度,是一把在君王手中最锐利也最伤人的刀。萧齐和玄羽司可以手段阴狠毒辣,不留余地,那是因为朝野上下都在等帝王达成目的之后,将他们抛弃。
  不过是一场博弈,不过是注定被牺牲的棋子。台面上大家都其乐融融,只会攀咬人的鹰犬,越狠绝,越疯狂,就越会被反攻倒算。
  但是萧齐心甘情愿,因为他记得魏怀恩说过,她不要堂堂正正,不要光明正大,她恨那些道貌岸然者的嘴脸,也恨那些不得不做的虚与委蛇和妥协让步。
  公道和正义在权力漩涡最中心像个笑话,但是魏怀恩要讨的债,要得到的河清海晏,非用这些非常手段不可得。
  现在好了,玄羽司被她当成肥肉,扔进了群狼中瓜分利益,转移了他们贪婪的视线。她为了他的命,和最不愿意讨价还价的那群人笑脸相迎,哪怕明知道他们都有罪孽。
  他的牺牲,就是为了让她走一条不需要向朝臣,向利益妥协的路,在他眼中,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背叛。
  他不愿听她讲,她已经发现世间之恶斩之不尽,消之不绝。他也不愿相信,她不过打算用他的命来交换一个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对朝臣重于泰山的筹码。
  这王朝和她这个皇帝一样,美丽又堕落。每一寸肌肤都是芳香,每一个毛孔都流淌污汁,华丽是外袍,里面是撑不住的红粉骷髅。天阔地广,却都是画地为牢。
  少年的锐气总有被消磨殆尽的一日,她的热血被蝇营狗苟,尔虞我诈逼得冷下去之后,就该是习惯博弈,习惯黑暗的时候。
  萧齐会明白的,他只不过是太想完成她的理想,只不过是太想让她早一天看到她想看到的那个世道。
  魏怀恩伸出手,隔着虚空描摹他的脸。他正睡得沉,终于不再像白日里一样咄咄逼人。
  “怀恩……”
  听见他的呓语,魏怀恩安心地靠在床边,用指尖碰到他手指上的药布和固定骨头的竹条,闭上了眼睛。
  你得和我在一起。
  不然我没有办法撑下去。
  这四方城里,不能只让我一个人煎熬。
  所以,萧齐,你和我,我们必须在一起。
  十月初十。
  因为京城兵乱收尾和端王谋反的缘故,整整一个月,朝堂都不曾有过休沐。
  众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还有空整理个人卫生,加上天凉烧炭,宸极殿里热气一烘,臭臭的人味熏了满室。
  总算今日前线捷报传来,裴怡击溃明州乱党之后,又一路追击到永州境内,将余孽彻底绞杀,生擒端王,大军已经在凯旋回京的路上。
  但朝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魏怀恩便在御座上,向信使扔下了一句诘问。
  “哦?你说皇兄在乱党中被生擒?那岂不是谋逆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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