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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伊昂娜一时惊怔愣无措。但仅仅一瞬,她便焦急地意识到——自己曾经在塔琳祭司面前发誓要誓死守护的圣物被陌生人夺走了。她急声呼唤离去的陌生人,同时催动周遭的流风,令其追寻那个窃宝的陌生人。然而,不知是尚且年幼的她技艺尚不高明,还是那个陌生人的确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没有为她带来任何消息。
  “等等!还给我——”
  她急切地推动轮椅,但这样莽撞的行动并没有令她前进半分,反而使轮椅向侧倾倒,将她摔了出去。
  她摔倒在地,柔软的草地并没有为她带来多少痛感。晨露沾湿了她的眼角,她也无暇将其拂去。在这一瞬,她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忽然被抽空了思考的能力。本能地,她感到了一阵如释重负的欣慰——但很快,这点欣慰便淡去,变成了恐慌与焦虑。
  如果失去了圣物,要怎样唤醒女神,怎样拯救世人呢?如果失去了圣物,祭司大人也好,梅也好,其他人会有多失望。
  ——如果没有了圣物,她要如何执行自己的使命。如果没有了圣物,她是为了什么才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电光火石间,伊昂娜恍惚间想起,似乎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自己弄丢了圣物。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忘记呢……
  对了,是在很久以前——在自己第一次在九岁那年为了躲避瑟维人而出逃后,被人推下了水。在溪水之中,她没有下沉,但手环却在海波中遗失,无影无踪。她正是为了找回当初遗失的圣物,才决意回到三溪镇,倒流时间……
  伊昂娜摔倒的声音引来了一位陌生的来客。原本在欣赏花园中玫瑰的少女来到了伊昂娜面前,扶起了侧翻的轮椅,同时向伊昂娜伸出了手。
  “您——您没事吧?”
  伊昂娜勉强支起前身,抬头看向来人。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女生着一头亚麻色的短发,右侧草草地扎了一个小辫子垂在耳侧。她体格精瘦,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双眼则是陌生又熟悉的湛蓝。
  伊昂娜愣了一下,她觉得这个少女——这双眼睛和少女的神态似曾相识。但此刻不容得继续深思,她搭上少女的手,焦急地说:“有一位黑发蓝眼的陌生人带走了我的手环!她耳边别着一朵花,拿着我的蓝色手环,您有没有见到她?”
  少女见到伊昂娜的瞬间,竟然也同伊昂娜一般微微一愣。不是因为其他,正是因为伊昂娜那双金色的眼睛。她本想说些什么,却被伊昂娜焦急的神色所打动。她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原本想说的话,准备接下这个重任,却不知道自己卷入了怎样的风波:“您口中所说的人,我或许认识。我没有在附近见到她,但我可以试着带您去找她。”
  少女说着,握紧伊昂娜的手,如同命运女神缓缓地收紧织网。少女将伊昂娜扶回轮椅,推着她前进。
  得知有望追回手环,伊昂娜稍稍定下了心——可惜这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少女带她来到了罗曼斯帝国的使者——巴塞丽莎的侍卫队——暂住的客房,她这才知道少女原来是西方来的客人。
  少女替伊昂娜询问了一圈熟识的侍卫,然后遗憾地告诉伊昂娜:“大家都说没有见到她。那位小姐是巴塞丽莎在森林中遇到的初生精灵,因为害怕初生的她遭遇不幸,所以我们将她带上一起行动了……我,呃,我们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少女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于是不安地说:“或许我们应该去找巴塞丽莎。”
  伊昂娜猜到巴塞丽莎不在这里或许是在与埃莉诺拉商谈,尽管她不太想惊动埃莉诺拉,但事至如今,仅凭自己已经别无他法,只能赞同少女的提议。
  少女推着伊昂娜前去面见巴塞丽莎,毫无悬念地被守卫拦下。少女鼓起勇气告诉了守卫必须面见巴塞丽莎的原因,守卫没有回答,而是犹豫地看向轮椅上的伊昂娜。伊昂娜点了点头,出声认同了少女的说法。
  守卫早已听闻女王溺爱近来认回的女儿,于是不再阻拦。少女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打算帮助的这位少女或许身份并不一般。但不及多想,守卫已经将原本紧闭的门推开,巴塞丽莎与女王的视线同时落在了两人身上。
  两人坐在窗边,厚重的窗帘只拉上了一半。风卷动着窗外的绿意,阳光让巴塞丽莎的银面具闪闪发光。而塞格的女王坐在另一半的阴影中,只有一头红发在燃烧。
  伊昂娜示意少女放开自己的轮椅,随后自己摇动轮椅来到了她的母亲身侧。少女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然后走到了巴塞丽莎身边。
  伊昂娜迅速地抬眼观察了一周,然后温顺地垂下头,先对埃莉诺拉道:“我很抱歉,母亲,打断了您和尊敬的巴塞丽莎的谈话。”
  她朝巴塞丽莎点头致意。隔着银面具,她难以揣摩巴塞丽莎的心绪。
  巴塞丽莎也朝她礼貌地点头,没有打断她的叙述。
  伊昂娜接着说下去:“有一位黑发蓝眼的陌生人拿走了我的手环,她的特征不幸与巴塞丽莎的客人有些重合。我不希望这个不愉快的巧合影响两位的谈话,但这样的可能性还是尽早排除为好。所以我拜托了这位……客人,让她为我带路。”
  埃莉诺拉没有对此发表看法。即使对面正坐着罗曼斯帝国的巴塞丽莎,她仍然我行我素地捉住女儿放在轮椅侧的手,放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揉捏。
  巴塞丽莎思索片刻,然后回答:“我明白了。那位精灵有奇异的力量,而且行为有时难以理解,我想的确是她。既然如此,我会尽全力替您追回失物,公主殿下。”
  伊昂娜早已听闻这位新任的巴塞丽莎行驶正直,且是稀世的勇士,于是稍微放下了心。
  巴塞丽莎说完,便转向埃莉诺拉:“……至于我刚才所说,您就忘记吧。我在说出这个提案之前,并不知道她已经与胡杨定下婚约。”
  埃莉诺拉则笑着回答:“我相信,即使如此,也不会影响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你身边这个孩子,就是……?”
  巴塞丽莎摇摇头:“不,并不是她。这是我学徒,今后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战士。”她拍了拍少女的肩膀,话语间难掩喜爱之情。
  埃莉诺拉微笑着随口夸赞了几句,接着巴塞丽莎很快就离开了。
  等到只剩下她和伊昂娜两人,埃莉诺拉微笑的脸便阴沉下去。她问:“丢了什么手镯?”
  伊昂娜沉默片刻,避重就轻地回答:“我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蓝色手环……”方才在巴塞丽莎面前喊埃莉诺拉“母亲”完全是为了维护女王的面子,现在她并不想对昨夜才和自己发生过关系的女人喊出这两个字。光辉神教的教义虽然赞美忠贞,但并不过分苛求贞洁,真正难以令伊昂娜接受的不是发生性关系,而是被埃莉诺拉破坏了对于“正常母女关系”的幻想。
  当然,她也不想用“陛下”这样刻意生疏的称呼去激怒埃莉诺拉,于是只能直接忽略掉称呼。
  好在埃莉诺拉的注意力暂时没有放在称呼上。她罕见地在伊昂娜面前露出了咄咄逼人的眼里姿态,她问:“谁留给你手环?”
  埃莉诺拉是塞格的女王,而且曾经见过塔琳祭司。即使她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于是伊昂娜坦诚回答:“是我的老师,塔琳祭司留给我的。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埃莉诺拉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皱起眉:“有多重要?”
  是光辉神教的圣物,是拯救世人的希望,是自己生命意义的全部所在。伊昂娜无法这样回答,只能苍白地重复:“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埃莉诺拉怀疑地看了看她,然后面色柔和下来,以一种引诱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既然是过去的东西,丢了也就丢了。妈妈之后给你更好的。”
  她把女儿抱到怀里,然后从头上取下王冠,戴在伊昂娜头上。一种拙劣的安慰。王冠在塞格并不是王权的象征,这顶王冠只不过是个模仿其他国家而制造的装饰品,但这样的举措仍然令伊昂娜吃惊。
  埃莉诺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王冠对于年仅十三岁又天生瘦弱的伊昂娜来说无疑太大了,戴上去实在有些滑稽。埃莉诺拉心里觉得可爱,于是捏着女儿的脸亲了亲:“今天起来有没有不舒服?”
  伊昂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埃莉诺拉没有等到回答,干脆轻轻撩起女儿的裙子,把手伸到了伊昂娜的两腿之间。灵活的手指轻易地勾开了轻薄的内裤,探进两片湿软的阴唇之间。
  埃莉诺拉仔细地检查过了一次,随即把手抽了出来。可笑的是,这的确无关性欲,而是出自“母亲对女儿的关心”。
  随后,埃莉诺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拉娜那个断了手的小女儿想见你。你想去教会见她吗?”
  “……是的,我想去见她。”
  埃莉诺拉乐见其成。对她来说,拉娜家的小女儿不过是为她留下伊昂娜又加了一颗筹码,是施加于伊昂娜之身的又一个镣铐。而且,或许作为“姐姐”的伊昂娜在与“妹妹”相处的过程中,能够更加认同烈焰教会的教义呢。
  之后几天,罗曼斯帝国的人非常仔细地寻找了那个神秘精灵的踪迹,可惜最终一无所获。使者们不能继续拖延归国的日期,只能遗憾地放弃。埃莉诺拉一直对这件事漠不关心,在罗曼斯人们四处奔走时,她则是从宝库中选出了最为漂亮的月石手镯,交给她的女儿。反倒是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特意在走之前来见了伊昂娜,保证一定会找到那只手镯。
  “无论花上多久的时间,”少女这样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为您找到那只手镯。”
  伊昂娜虽然已经不太抱有希望,但仍然感谢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女愿意帮助自己这么多。她拒绝道:“既然实在毫无头绪,您不必……”
  “我会的,”少女却打断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会的,圣女大人。我希望您知道,您并不是一个人。”
  伊昂娜愣在原地。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她终于想起为何她认为面前的少女如此熟悉——
  在她无法外出的童年时代,唯一做过出格的事情,就是从一个蓝眼睛的女孩那里接过了一朵玫瑰。她只远远看过那个女孩的背影,听过别人喊她的名字——“罗梅尔德”。是少女发现了在塔琳祭司院子内,偷偷爬上墙头眺望外面世界的自己。在自己躲回墙下之后,少女从墙脚的裂缝中递进来一朵玫瑰。
  她喃喃:“是你。”
  罗梅尔德不解其意:“什么?……我的确是您的教友姐妹,圣女大人!”
  罗梅尔德没有看到过她的脸,所以罗梅尔德只是认出了金色眼睛的她是光辉神教的圣女,但并没有与年少时那次偶遇联系起来。她也没有看清过罗梅尔德的脸,但仅凭身形与神态、语气就能认出面前的人。
  伊昂娜没有说出这段往事。罗梅尔德向她告别:“再见了,圣女大人!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届时,再也不会让您孤身一人。”
  罗梅尔德离开了。带着伊昂娜的希望,去寻找伊昂娜的希望。她们的命运就此交织——亦或者在更早之前。
  罗梅尔德离开的当晚,伊昂娜在埃莉诺拉的允许下去烈焰教会见了柯露。
  柯露跪坐在烈焰女神的神像前,没有在祈祷,只是在仰望着神像。正中火盆中的烈焰熊熊燃烧,神像身后的阴影扭曲不定地变换着形态。而神像始终站定不动,高高昂着头颅,没有将丝毫视线施舍给她的信徒。
  直到伊昂娜轻轻靠近她,她才回过神来。她惊喜地抬起头,如同被驯化的猫,满心信赖地看着归家的主人,迫不及待地要来撒娇。
  “王姐,”她没有站起来,而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势侧过身,趴在伊昂娜的腿上,“是你,你来看我了。”
  伊昂娜看着女孩空荡荡的左边长袖,温和地摸了摸女孩蓬松的淡红色短发。
  “我会来的。柯露,我心里很记挂你。”
  柯露说:“我知道。圣女大人告诉我,当时我流了太多血,是王姐给了我你的血,我才活下来的。”
  伊昂娜小心的避开了柯露伤势的话题,但柯露却笑着自己提起了:“王姐担心我的伤吗?我已经很好了。我跟着圣女大人学了很多东西,见了很多人,大家都夸我。我第一次被人这么夸奖,也是第一次学到那么闻所未闻的东西。”
  她看上去真的很高兴。褪去了初次见面的尴尬局促与受伤时的惶恐不安,如同在断臂之后获得了重生。
  伊昂娜猜想,或许,离开了她原本的家庭,没有了母亲冷漠、姐姐的排斥、众人的忽视,她才能真正地成为她自己。
  伊昂娜也很为她高兴。她摸了摸柯露的头,真心实意地说:“是吗?要得到这么多的夸奖,那柯露一定付出了很多努力。你能这样做,很了不起。”
  柯露愣了一下,没想到王姐的关注点会放在这里。她好像不期然被人撩了一下耳朵的野猫,从未得到过这样的待遇,无所适从,只能尴尬地抖抖毛发。
  她用脑袋蹭了蹭姐姐的手心,高兴地眯起眼。然后她忽然兴奋地睁开眼,想到了得到更多夸奖的方法。她将宽松的衣服拉下左肩,露出已经截断的左臂。
  那节仅存的断臂伤口布满了烧灼的痕迹,已经变得焦黑狰狞。甚至部分皮肉已经剥落,只剩下坑坑洼洼的空洞。
  柯露很高兴地向她的姐姐邀功:“王姐!我有很配合治疗,而且许多人都不敢尝试的火疗,我也做了!大家都说我很虔诚,很有勇气,说女神一定会赐福给我。”
  她抬着头,眼睛闪亮而充满希望。自她出生以来,她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关注与赞誉。神啊——原来得到这一切是如此容易。如果只是焚毁这具肉身,忍受这份痛苦就能换来如此多的注视,实在是太过轻松,太过划算了。赞美烈焰女神!
  伊昂娜看着那节断臂,心跳咚咚咚地敲击着鼓膜,连原本就苍白的脸颊都彻底失去了血色。她张着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柯露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姐姐情绪的变化,迟疑地往上拉了拉衣领,不安地问:“王姐……?你……你觉得很丑吗?”
  伊昂娜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不能去轻易否定柯露极尽折磨之后终于创造出的“价值”,也不能违心地赞许柯露,任由她继续踏上荆棘之路。
  最终她说:“我其实,没有那么理解烈焰教会的教义……”
  柯露缩了一下身子,怯怯地,近乎于恳求地望着她。害怕被训斥,害怕被……驳斥。
  伊昂娜轻轻捧住她的脸,将自己的额头贴上柯露的额头,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她。
  “不会觉得痛吗?”
  柯露呆呆地看着她,没有回答。
  许久,女孩才小声地,犹豫地回答:“会痛的。但是……”
  伊昂娜将女孩抱入怀中,让柯露的头搁在自己的肩上,打断了柯露的话。
  “没事的。不要害怕了,来我这里吧。”
  “没有伤口也可以,不忍受那种痛苦去展现虔诚也可以。”
  “来我这里吧……没人爱的孩子。”
  伊昂娜说完,两人陷入沉默,只能听见火盆中烧灼的噼啪声。渐渐地,柯露的呼吸声变重了,最终盖过了木柴的噼啪声。
  柯露大胆地伸出手,回抱了伊昂娜。
  她轻声说:“王姐,那我们谈谈别的吧。”
  “好。”
  “我跟着圣女大人学了很多东西。圣女大人说,女神是从最初的烈焰中诞生,然后又从自己的身体里分裂出了世界上的其他火焰,是吗?”
  “是的。”
  “圣女大人说,蒂尔达女王是饮下了女神的血,才使塞格与女神血脉相连的,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柯露笑了,安心地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王姐的拥抱。
  我明白的,王姐。所以,从你救下我的那个雨夜,交给了我你的血的那个夜晚起,我们就已经因红玫瑰(命运)而交融了。
  我的心跳追随着你的心跳,我的呼吸存在于你的呼吸。因为我是从你生命中分割的生命,是从你的血中流出的血。
  我就是为了写这最后一段,才写出了柯露这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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